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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浪子歸來的女人(上)

黛安∕圖
黛安∕圖

在美國加州有一個膚色、容貌和文化與華人相似的亞裔族群,他們就是美籍的越南人,是具有越南血統的美國人,人口近兩百萬,約占越南海外移民人數的一半,也是美國亞裔中的第四大族群,越南語也成為了美國的第七大語言,在加州的選票上也有越南語的版本。他們屬於相對比較新的移民,主要是1975年越戰結束後為了逃避紅禍而來到美國的難民,他們之中有40%的人定居在加州,在北加州的聖荷西市是他們主要定居地。

越南裔族群格外團結,其聚集地都形成他們獨有的特色。我和外子最喜歡的平價美食就是越南河粉,外子甚至因為時常吃越南河粉而自稱為越南華僑。我們七年前房屋加蓋時的設計師和工頭都是越南人,他們勤奮、聰明、樸實、善良,後來都成為我們的好朋友。我們的家庭牙醫何麗也是越南人,認識她是一個偶然,她的診所位在聖荷西國會大道的一棟商業大樓。起初會去那棟大樓,是因為兩個孩子的台裔兒科醫生黃玲的診所就在那裡。在一次和黃玲的閒聊中,她提到了二樓的牙醫何麗,說她醫術精湛人又好,於是我和家人就開始去何麗那裡看牙。即使以後,家搬了又搬,工作換了又換,但何麗一直是我的牙醫。

何麗出生在南越北部緊挨著北越的控制區,父母都是著名的醫生,她從小受到良好的教育,因為家庭的影響,她也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這在她的談吐和診所的陳設中不難發現。在北越軍進迫西貢之時,她父親正在法國參訪,得知越南的情勢,他執意回國與家人在一塊。後來,局勢急轉直下,他們一家既是知識分子又是天主教徒,唯一的生路就是散盡家產買了船位,希望一家人能平安逃出越南。這是近代越南民族的一段辛酸史,也是南越人民共同的傷痛。

何麗的皮膚白皙、五官端正,待人和藹可親,戴上口罩之後露出的一雙美麗大眼睛,總是令同為女性的我驚豔。她不但精通洗牙、補牙、根管治療和治療各種口腔疾病,她還會自己打模做瓷牙。她做事有條不紊、動作嫻熟穩重,冷靜的神情會讓病人放下緊張來接受治療,特別是從小就敏感怕痛的我。她非常瞭解每一個病人,總是不厭其煩地先安撫病人。她的技術一流,以補牙為例,她補的牙多年之後都不會因為脫落而需要重新補上。除了醫術之外,她謹守醫德從不浮報亂報,也從未見過或聽過她和任何病人有過任何醫療糾紛。只要牙能補,她就不會建議去做根管治療,只要能做根管治療,她就不會建議做植牙,她的宗旨就是幫助病人的牙能竭盡其用,發揮最大最持久的功能。對於沒有保險的病人,她總會象徵性地收基本的材料費,對新移民、老人、殘障者和生活弱勢的人,她甚至分文不取。在工作之外,何麗的生活十分簡樸,從未見過她穿名牌服飾,也從未看她戴過名牌包或手錶,她身上唯一的飾品是那條簡單又細小的18k金十字架項鍊,那是離開越南前夕她母親特別為她戴上的。她把心思都用在病人身上,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她所熱愛的事業,她常說錢只要夠用就好。

何麗代表美國的移民中的一個類型,他們懂得珍惜並對現在的生活心懷感恩。因為,在他們所來的地方,人民只是羔羊,原本屬於他們的財富、家庭、信仰、健康甚至生命,都可以不需要任何理由就被輕易剝奪。

何麗看似瘦弱的身軀裡,卻有著一顆無比強大的心。但即使是天使,到了人間後,有了人的身軀,也會有人的煩惱。何麗和丈夫阮宏有一段曲折的故事。

他們在大學的時候是同班同學,一開始念的是柏克萊加州大學的電機系。阮宏大學畢業之後就進了一家大型的半導體自動化設計設備公司任職,當了一名工程師,在2000年時就已經當上了研發部的總監。婚後不久,夫婦倆既聰明又勤奮,日子過得好了起來,一兒一女相繼到來,那真是好上加好。幾年後,阮宏的公司為了降低在加州經營的高成本,決定要把總部移往別州。公司給阮宏兩個選擇,他可以選擇跟著總部搬遷,外州物價低廉就等於加了薪,也可以選擇留下來,但就勢必要降級減薪。阮宏遲疑了,因為如果跟著公司走,就必須離開妻子和年幼的孩子,阮宏和何麗無論如何都不能同意;但留下來卻要降職減薪,等於回到了原點,他又不甘心。經過深思熟慮,阮宏有了別的主意。他看好越南政府力圖改革的形勢,也相信自己的能力,決定在越南設公司,不僅為越南的半導體業打下基礎訓練人才,也看上了背後的商機。他心意已定,就把他的計畫告訴了何麗,並辭去工作,帶上家裡所有的錢,向著他心中的錦繡前程奔去。

阮宏義無反顧地去追夢,留下獨守空閨的妻子和失去父愛的孩子們,一去就是四年。這四年對何麗來說是多麼不容易,她是兩個孩子的媽也是爹,接送孩子、陪伴他們做功課、給他們洗衣做飯、賺錢養活他們,一個人包辦了所有的差事;她是全職的醫生,她得對每一個病人的每一顆牙負責,也是診所和病人保險公司的唯一聯繫人,她藝高心也要細;她是診所的雇主,雖集所有C級主管的名頭於一身,但舉凡診所的財務、聘雇、薪資、器材、租金、稅務,她都要一個人操持,可謂是公主的出身丫頭的命。她每天從一睜開眼直到晚上睡下,都像上緊發條的鐘錶一樣不停滴答地走著,以至於半夜孩子尿濕床墊,她幫孩子換了尿布,接著往床墊鋪了一條大浴巾,就倒頭睡在上面而不聞其臭。她的累沒有人知曉,她的忙沒有人分擔,她的孤苦沒有人體念,就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哪有精力去喊苦或哭泣,或者想一丁點自己的事,她甚至忘了還有一個叫阮宏的丈夫,一直到四年後,他突然回來了。

這四年,阮宏的確奮鬥過,他回到越南開創事業,才發現那裡是一個無法無天的地方,沒有人會為了他的夢想和熱情買單,期間他兩次嘗試投資設立公司,都以失敗告終。

在第一次投資時,阮宏以為照章辦事就可以了,等了一年之後卻莫名其妙地被拒絕了。他問了幾位先行者,才發現必須先把關係搞好。第二次投資時,他除了照章辦事,也打聽了誰是審核部門的主管,約了這個人到高檔的餐廳吃飯。這個人告訴阮宏,他手上的投資申請很多,暗示阮宏審核的標準只有一個,那就是申請人是不是真的想設公司做生意,如果是真的就一定要做出一點表示,這樣他可以幫忙去打點。阮宏聽明白了,就把事先準備的一筆現金交到那人手上,請他務必幫忙。等了半年,那人托人給阮宏說,需要多那麼一點好為他打通最後一層關係,阮宏就掏出了他最後的家底,希望這次可以馬到成功。不料三個月後,阮宏突然得知那人因為貪污收賄被逮捕了。阮宏慌了。但這並不是最糟的,幾天後阮宏也被逮捕了,理由是向官員賄賂,證人是餐廳包間的服務生。為此阮宏被判了兩年。散盡了家產又吃了兩年牢飯,阮宏只能返回美國再做打算。

何麗雖然覺得自己這四年過得很不容易,但看著疲憊消瘦身無分文的阮宏,她沒有因為阮宏的傾家蕩產有一絲一毫的傷心與不捨,反而一方面疼惜他的遭遇,另一方面也心中竊喜,以為阮宏經過這四年的教訓就會打消做生意的念頭而回歸家庭。於是,何麗拋開了往日的艱辛和心中的積怨,希望用她的愛與關懷去消弭阮宏心中的沮喪,一家人一起好好過日子,能生活在一起,就好。

不久之後,阮宏又向她透露了他的計畫。與何麗所想的恰恰相反,阮宏這次回來的目的就是想籌措更多的資金,他認為他在先前的四年裡已學到了寶貴的經驗教訓,只要給他一個重新再來的機會,他一定可以翻身。阮宏比誰都明白,家裡已經沒有任何多餘的錢,只剩下這個房子,那是他們的老本,是他們唯一可以避風遮雨的地方,但他相信他這次絕對能成功,於是就每天變著法子軟硬兼施地求何麗成全,讓他用房子做抵押貸款來實現他創業的夢想。

何麗一天到晚忙裡忙外,哪能受得了阮宏這樣的疲勞轟炸。最後,阮宏拿到了抵押貸款和何麗的私房錢,丟下一句:「我如果不把投入的錢翻個幾倍,不讓你們過上好日子,我就不是個人!」他似乎並不知道何麗和孩子們所想要的,其實只是要一家人能夠在一起生活,富不富有他們並不在乎。

就這樣,阮宏帶上錢又再一次遠走他鄉,而這一去又是幾年杳無音訊。何麗的家就像是出了賭徒一般,阮宏丟下一貧如洗被掏空了的家,原來剛開始步上正軌的生活又突然拮据了起來。特別是孩子們漸漸長大,家裡無處不需要用錢,阮宏抵押貸款的月付還要何麗來償還。何麗看著自己剛上小學的一對兒女,她時常在夜裡一個人哭泣,但天一亮她也只能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扛起一切,繼續向前走。(上)(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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