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小象

我曾經有一隻珍愛的小象，銀灰色的軀幹，紅色的背，喜氣洋洋；胖胖的身體，敦厚樸拙；微微外捲的長鼻子，看起來有些俏皮。這隻陶製的小象存錢筒，雖然當時我沒有零用錢可餵養它，但每天看著它，便覺得很開心，因為這是媽媽首次送我的生日禮物。

我們家從不慶生，父母每天辛勤工作，沒有那種閒情。媽媽說：「大人都沒過生日了，小孩子過什麼生日！」所以當我九歲生日時，媽媽將這個陶製小象撲滿當成生日禮物送給我時，我非常高興，彷如喜從天降。雖然這隻小象可能是雜貨店附送的廉價贈品，做工粗糙，卻是我難得的生日禮物，讓我感受到母親的溫情，因此我萬分珍惜，將它放在我床尾的書架上，每天細細把玩，心想，媽媽對我真好！

一天，趁我不在，么妹偷偷拿了我的小象去玩，卻不慎將它掉落地上，小象破碎得四分五裂，無法復原。我發現後非常生氣，責罵妹妹不該私下拿我的東西。這時媽媽走過來痛罵我一頓，說我年紀比妹妹大，為何要跟妹妹計較？我不該對妹妹這麼凶。她完全沒追究妹妹偷拿小象並將之摔碎的行為，無視於我失去珍愛之物的傷心和委屈，只是一味地袒護妹妹，惡聲惡氣地責罵我。我想媽媽可能並不了解這隻小象在我心中的意義。看著摔成碎片的小象，我的心感到刺痛。

或許從那時起，我和母親的關係開始有了裂痕，就如同那隻破碎的小象，再也無法修復。

母親對我們向來嚴厲，動輒打罵教訓。我身為家中的老大，每當弟妹犯錯，就算我沒參與，母親卻一定先從我打起，罪名是我沒作好模範，所以弟妹才會犯錯。然而她特別偏愛么妹，從來就捨不得打她。若是弟妹告我的狀，母親不問原由，主觀認定是我的錯，先揍我一頓再說。我似乎生來就沒有母親的緣，她老是挑我的毛病，常常看我不順眼。我考試成績比弟弟好，她沒有稱讚，還嘲諷說：「豬不肥，肥到狗去！」

當年路上沒什麼車，放學後我們常和鄰居小夥伴們在巷弄玩遊戲，玩跳房子、過五關、跳高和捉迷藏。有次落單的弟弟看我和朋友們玩得不亦樂乎，心生嫉妒，便騎自行車撞我。我被他撞得疼痛，相當憤怒，便輕輕打他一下。回家後，趁著我睡覺時，弟弟向母親告狀說我打他，卻沒說他騎車故意撞我的事情。母親便拿著竹枝將我從床上打醒，完全不聽我的解釋。她打孩子不是只打幾下給點教訓就會收手，而是邊打邊罵，將我打得滿屋亂竄卻無路可逃，打累了她休息片刻，覺得餘氣未消，又抓著我繼續痛打。之後她還跟鄰居、朋友及我的家教老師投訴我的過錯，完全不顧我的尊嚴，讓我深覺羞辱。這件事在我成長的過程中造成很深的創傷。母親原本慈愛的形象，已被暗黑色的陰影所覆蓋，我和弟妹的感情也因此相當疏離。

面對外界的攻擊，我們可奮力抵抗，然而來自親人的傷害，往往避無可避，深痛難當。

幸好成年後，我和弟、妹都懂事了，少了爭吵，彼此相互包容也不再計較。我試著從另一個角度設想，弟妹們當年對我的嫉妒其實有因可循。我身為家中頭一個孩子，父母剛開始都提供我最好的事物。幼年時，父親對我非常寵愛，曾花了他半個月的薪水，買了一個日本進口的火車玩具給我。剛上小學時，家境雖不富裕，父母卻買了一架昂貴的山葉鋼琴，供我學琴；後來還讓我就讀昂貴的私立中學。但排行在我後面的弟弟妹妹，因家中人口漸多，經濟難以負擔，他們沒能如我般享有較好的資源。或許他們心中也會抱怨父母不公平，認為爸媽對我比較好。

我也試著理解暴躁易怒的母親，她可能是甲狀腺機能亢進卻沒及時治療，加上生活的壓力，才會無法控制脾氣。雖然明白她其實不是故意要傷害我，她仍然愛我，然而多年來的創痛所形成的鴻溝，實難彌補。我和母親就如同兩隻長著尖刺的刺蝟，無法靠近相處，一靠近便會刺痛對方。

很久之後，悠悠的歲月將兒時的創痛掩埋，我遺忘了夜裡曾被打醒的夢魘。直到前幾天看電視劇《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時光》，劇中女主角兒時得了奧數比賽的獎狀，卻被嫉妒的妹妹撕毀，她和妹妹吵了起來，但父母親卻偏袒妹妹，怪她為何不讓妹妹，不該為了這種小事就和妹妹爭吵。我突然悲從中來，想起了兒時唯一的生日禮物，那隻被妹妹摔破的小象，那些傷心委曲的記憶立時湧上心頭，不由得哭得稀里嘩啦。

我以為自己早已不再稀罕那隻小象，早就自己有能力買更好的禮物，不必渴求別人的饋贈。沒想到數十年之後，那隻小象仍在我內心深處默默地顫抖，它用長長的鼻子輕輕地蹭著我。（寄自德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