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牛落草記

第一頭小牛出生時，我正忙著收拾剛剛釣回的海魚，家裡廚房又正在改建，工人們進進出出，很是混亂。嘈雜中接到電話，我聽不清楚。電話是開著拖拉機在我們牧場上清除雜草的納覺打過來的，他又重複一遍，聽得我跳起來，立刻關掉手機跳上車就往牧場去。納覺說：你的母牛生小牛了！

草地上那頭母牛和牠的牛娃娃一站一躺，各自呆愣像。那麼大一頭小黑牛呵，不知牛媽媽是怎麼生下來的？我當牛主人的經歷尚短，又是第一次親眼見母牛生小牛，我的激動大概超過了牛媽媽。

我走近毛髮已乾的小牛身邊，嘖嘖稱奇。小牛白臉，四蹄也白，粉紅鼻嘴，全身黑是繼承了母系的色調，但牠比媽媽長得還漂亮，褐爾福德父牛特有的黃褐色在牠毛色中隱隱可見。我輕輕觸摸小牛，牠還不能站起來，牛媽媽乳水滴答卻有點茫然，不知怎麼給小牛餵奶。杞人憂天的我想扶小牛站起來趕快喝口初乳，沒想到小牛竟然那麼重，至少有四、五十公斤，我根本扶不起來。後來我暗笑自己多慮了，相信牠們母子自會釋放天性本能的。離開前，我在附近草地上轉看了一圈，沒發現生產小牛會有的液體和胎衣等等，莫非牛媽媽真懂得及時清理一切痕跡？危險世界給牛祖先留下的印記深刻，幾萬年過去也未曾忘記？

第二天清晨，冷風中再見到牛母子，小牛肯定已經喝過牛媽媽的奶了，牠緊跟在媽媽身邊。可牛媽媽性格有點像沒長大的小姑娘，會丟下小牛自顧自去吃草，活像年輕人類母親忘記自己已是母親的傻樣。

納覺說，他先是聽到那母牛大叫，其他三頭母牛便過去圍著牠觀看。他站得遠遠地看，他說小牛就那麼生了出來。可惜他來不及喊我，我沒能親眼見到第一頭小牛出世的瞬間，真是遺憾。這四頭母牛是我從小養大的，如今都已長到將成為母親，我要見證牠們生下孩子，見證牠們生命的輪迴，令我好奇並深感敬畏。

我三年前買下了十二頭小牛，六雌六雄。才七天大的牛兒個頭不大，一掛拖車就把牠們裝下運回我牧場了。那時天天得把買回的奶粉用溫水沖兌成兩大桶奶倒進槽去，牛娃娃們在一排塑膠奶頭前爭搶，那勁頭感覺像是別人嘴裡的奶頭有更多奶似地哄搶。我現在還記得那種好玩又滑稽的場面。

小小牛們喝夠奶後幾個月，牙長齊後就開始吃草，可以放牠們到牧場上自由吃草，我們不再每天去餵養。幾年過去，小牛長成大牛，去年初牧場上的草已經不夠十二頭成年牛吃，我們就賣掉八頭牛，僅留下四頭母牛。今年年初，我從親戚家借來一頭褐爾福德年輕公牛，與母牛們數月同吃同住。年輕母牛們見有雄性進入牠們的女兒國皆雀躍歡喜。好笑的是，從未見過年輕公牛在成群妻妾中有過任何親昵動作，我還擔心牠們是不是混成無性別的哥兒們時，母牛們卻漸漸大腹便便起來，那時的母牛們不再搭理公牛，並拉開了與公牛的距離。送走了失意的公牛之後，我的母牛們一天天變大變肥，坐實了公牛並沒有白待，看上去老實紳士的公牛並沒浪費時間，做了牠該做的事情。

第一頭小牛出生後，去觀察其他三頭懷孕的母牛的狀態成了我的每日功課，再從網上搜尋相關知識資訊。如此惡補還是有用，再去觀察母牛時，我心裡就有數不少，發現母牛羊水破了，便是小牛仔即將出世的宣告。

再過了一周，我突見一頭母牛的尾部凸出了點什麼，仔細看，那是兩個蹄尖！傳說小牛的後腿先出來就糟糕了，我不敢太靠近怕驚嚇了母牛，只能站著，幫不上一點忙地看著牠。這頭母牛倒沒特別在意我在牠身邊晃悠，牠走幾步低頭大口吃草，再慢慢走到電圍欄旁半躺下，沒有大叫，只時不時大喘氣，費力地扭過脖子朝前腿舔幾下，牠就這麼用難以置信的方式自己使勁地努力好一陣子，半裹著胎衣羊水的小牛突然傾瀉而出，一頭軟綿綿的褐色小牛生出來啦！

接下來牛媽媽的操作看呆了我。只見牠站起來急切地從小褐牛腿部舔起，小褐牛身上濕漉漉的羊水胎衣被牠一一舔下吞掉，初生牛崽的身體也一點點地被舔乾，滿帶動物本能和天生的母愛，令我這旁觀者看得無語。出生僅半小時的小褐牛仔就能抖抖站起，腿一軟跌倒，幾分鐘後再試，幾番折騰終於站穩，然後很快就知道往牛媽媽肚子胸口上亂撞，去尋找奶頭。

這頭小褐牛出生地點離圍欄太近，見牠在圍欄旁躺下睡覺，我擔心牠會被帶電的圍欄電傻了，小牛腦神經還不健全，哪裡受得了？我用腳試圖推牠離電網遠點。

第二天早晨陽光燦爛，新手牛媽媽身邊不見小褐牛仔影子，我轉頭一看，小牛居然又躺回牠出生的低窪潮濕地方，頭部離電圍欄不到一尺！我當即決定打開相連的柵欄門，讓拖家帶口的全體牛們搬到隔壁新草地上去，那裡有鮮嫩青草供食，新手牛媽媽的奶會更充足，還有兩頭準牛媽吃飽吃好了也好生牠們的小牛。這片草地坡度地勢較高，我也不用擔心小褐牛會再睡在潮濕地方。

再過一天去看牛，小牛竟然不見了，牛媽媽朝我呣呣大叫，目送我慌張地四處尋看。待走到坡底圍欄一帶，往圍欄後探看，才發現小褐牛睡在圍欄外一大簇刺叢裡！不知牠是怎麼穿過上下兩道電網去到外面，還居然在刺叢中安睡？牛媽媽當然知道牠的孩子幹了傻事卻回不來，但牛媽媽不會打電話叫我來幫忙，只能眼巴巴等著人來幫牠了。這不，我還在跟小牛說話，埋怨牠為什麼這麼莽撞時，牛媽媽不知什麼時候已從高坡上悄悄走下，站在我身後密切關注我的作為。

只能先關掉電閘，再找一處可以安全翻過圍欄的地方。這淘氣的小傢伙還睡得真香，一點都不在意那些尖刺環繞著牠。我摸摸牠頭好弄醒牠，小牛張開眼，那純淨的眼神像天使一樣。那時的我戴著厚厚的皮手套去折斷上下左右包圍著牠的刺叢，然後使勁推著牠的小屁股，硬把牠從刺叢圍欄隙中推向牠的媽媽。被解救出的小牛如大夢初醒般飢餓，一頭頂到牛媽乳房嘬吸，牛媽媽有四個奶頭足夠牠喝的，但牠喝得那麼急，嘴角邊咕嚕出一堆珍珠般晶瑩的奶泡來。

又過了一周時間，最後兩頭小牛相隔一天地平安出世。有了前面的經歷，再估摸小牛出生的大概時間就順利多了。觀望生產過程全沒落下，拍照錄像一番有條不紊地忙碌。很慶幸，沒有一頭小牛遭遇難產。

最奇妙的是，小牛仔們是按色序一黑一褐、按雌雄一公一母地安然落草。牛媽媽似乎也無人類我做母親生孩子時無法避免的巨痛，至少我看不出牛媽媽生產過程中有類似的超級疼痛感。要知道生活在自然環境中的母牛是沒有醫生助產士在側助產接生，牠們拖著大肚子與人類母親同樣懷胎九月，整個過程全是自己照料自己，有草有水就好，時間到了，就安然生出健康小牛。這樣的生命誕生是說不盡的奇妙又驚心動魄。

觀三頭母牛產仔，看清了只要是小牛前蹄先出，接著的牛頭及小牛身體就能順利滑出。生出的小牛還裹在胎衣裡翻白眼也沒事，牛媽媽會立刻用牠粗糙溫暖的舌頭清理乾淨小牛身上的液體胎衣殘片，牛孩子的出生瞬間會激發出牛媽媽的母性，那一刻，牛媽媽變身為完美的母親。

小牛們能做的除了吃、睡就是玩，如此慢慢長大，哺乳動物的幼崽天然如此。小牛仔從出生到能走會跑，也不過是幾個小時或半天的時間。當小牛們開始滿牧場歡跑，後腿高撅的肢體語言正表示牠們的狂喜歡樂，最先出生的小黑牛，頭大身壯，喜歡奔跑，好奇得像個小探險家。牠大哥範兒地帶著其他三頭小牛，已經有了兄弟姊妹情誼。牠們互相追逐，經常把牛媽媽急得在後面追趕。這幫牛娃娃只有玩夠了、飢餓時才會回頭去找自己的媽媽。

四頭牛媽媽中，跟我最親近的是那叫作「大黑」的母牛，牠願意讓我撫摸牠，尤其喜歡我用那把特地為牠們買的粗木梳在牠頭上背上梳刮，那是牠的舌頭和牛蹄都搆不著的地方，牠顯然明白這番梳刮屬於高級服務，十分享受。另外一頭被我叫做「懶得社交」的母牛在旁邊圓睜眼看得熱切，我把木梳遞過去讓牠聞聞牠閨密的氣味，順手在牠眉心摸一把，也給牠梳刮按摩。還有一頭母牛眼圈顏色不同，是左眼圈黑右眼圈白，我叫牠「黑白眼」，牠也能接受我的好意，這三頭牛媽媽被我的木梳伺候得舒坦。只有那頭總是離人一米遠，被叫做「膽小鬼」的牛媽媽依舊保持牠的風格，絕不接受木梳服務，我朝牠跟前走一步，牠就走開兩步，還斜著一隻眼警惕著我的下一步動作。

當年的小小牛終於成長變身為母親了。有時牠們還不適應自己已經升格為母親的事實，會迷糊犯傻認錯孩子，會暫時忘記教導牛娃娃趕快吸食牛初乳這等天大的事。但大自然會以某種神祕方式迅速教會牠們如何成為好媽媽，幾天過去，牛媽媽們現在盡責得很。

「喂喂，你們好命啊，曉不曉得？」牠們不關心世界大事，不知道有多少層出不窮的天災人禍在這個星球上肆虐。我的母牛們只關心蹄下青草是否茂盛，眼裡心裡只有牠們可愛調皮的小牛仔，牠們全心全意地做好母親。相比之下，人類似乎活得比牠們艱辛。（寄自紐西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