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老的淡然

年輕時畫過幾次老人，皆為那些看似安然無慮、悠悠恬適的老者；如希臘科孚（Corfu）島上坐在路邊觀望過往人車、與朋友聊天喝咖啡的老先生；在義大利鄉間路上手㩦麵包棍踽踽而行的老嫗；在蘇州廟裡大榕樹下乘涼的著藍布褂老婦。我一邊畫一邊想，人到老了，就該有這份從容，畢竟已乘泊了一世之浪，所見所聞所行皆應已化為絲絲淡然，自己老去時也要達到如此境地。

真到了老去的年紀，對於「淡然」又有了新的了解。

初老，顯現於漸增的皺紋白髮、鬆弛的兩頰肌膚、衰退的視覺聽覺、不時的小病小痛、大不如前的精力，但最難面對的，是歲月稍縱即逝之事實。我總念著時間過得太快，而自己有很多想做的事還未開始和完成。我的筆記本中有一張表，列了要讀的書，要去的地方，要學會的手藝，甚至於要「瘦到漂亮」，那是前些年讀台灣作家李進文的短文〈一次讓夢想爆量〉後列出的。此文敘說李進文的朋友正在編《死前要做的九十九件事》一書，邀他一起寫。李進文便天馬行空拚命想地擬出了九十九件，幾年後居然也完成了一些，還有幾件也近竣工。他因而結論：任何人都應該有夢想，越多越好，「讓自己忙到沒時間死」。得此啓發，我當即列表，雖然沒有九十九件，但也不少，且此後，每想到一個念頭，就往表上加。表越來越長，但截至現今，都還是紙上談兵，完全實現的一件都沒有。

自問：對這些未達成的夢想心焦與否？驚訝地發現答案是否定的。再一想，不是我不在意圓夢，而是認為自己這個年紀還能列出一連串渴望，還能為想做的事付出努力，實乃可喜可賀，成與不成反倒不那麼重要了。夢想非年輕人之專利，老人也可追求。少時為了養家糊口而放棄的喜好可以重拾，失去多年的至愛可以再探尋第二春。有夢，生活就充滿期盼。不要太在意成果，不必太擔憂有沒有時間或精力完成，了了一項心願就值得慶祝，無法圓夢也從容接受事實。

這大概也就是初老的淡然了。（寄自麻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