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飴弄孫力不從心
年輕時,讀韓愈的〈祭十二郎文〉:「吾年未四十,而視茫茫,而髮蒼蒼,而齒牙動搖。」於是我腦海裡認定了「視茫、髮蒼、齒牙動搖」才是老化。今日的我雖已從職場退休,但視力仍佳,可以開車到處遊盪;頭髮雖蒼蒼,齒牙並未動搖,能吃、能喝、能玩,當然還未老。
退休後,我和外子過了一段到處旅遊的神仙生活,徜徉於青山綠水間,賞盡天下美景,沉浸於各國不同藝術和文化的薰陶,聽讀各地方曲折有趣的歷史故事,完全不知老之將至。一直到兩個女兒相繼結婚生子,我們兩老被推上「祖」字輩,我偶爾陪孫輩們嬉戲玩耍,從一開始的精神百倍嘻笑打鬧,到後來的吃力難為力不從心,才醒悟原來自己逐漸老化而不自知。
大女兒女婿住在離吾家約一小時的車程,小兩口偶爾出外吃個羅曼蒂克晚餐,或約會看個引人入勝的電影、表演等,就會請老母前去幫忙陪伴小孫女睡覺。我當然求之不得,興匆匆趕去赴工,美其名曰「含飴弄孫」。嬰兒年幼時,餵奶、換尿布、洗澡、陪睡,輕而易舉,看著小嬰兒睡醒睜開亮晶晶雙眼,對著外婆大臉裂嘴微微一笑,我全身疲乏化為烏有,與襁褓嬰兒呢喃嘻笑,瞬間年輕十數歲,「老」在哪兒?
一年年過去,我漸漸抱不動那日益成長、兩隻小腿亂奔亂跑的孫輩。我仍認為此乃天經地義之事,兒孫們長大了也強壯了,理所當然。而我齒牙未搖、眼也未茫,自然還未老。
當時,我每周開車去大女兒家照看外孫女一個晚上,然後隔日中午自己開車回家,回到家後總要大睡一場。剛開始,我還跟朋友自嘲,幼兒精力充沛,跑跑跳跳,耳順老太婆當然無法匹敵。約一年後,我慢慢驚覺在開車回家的路上,縱使高速公路上車水馬龍,我竟無法自制地瞌睡昏沉,這是以往從未有的現象。退休前,我每日汲汲營營上班,縱使長時間工作,全身疲憊不堪,開車也都能全神貫注,絕不打瞌睡。如今陪伴小孫女,心情愉悅,精神舒坦,怎麼會體力不支呢?心驚膽跳之下,我決定在女兒家陪小孫女睡過午覺後再開車回家,並在車上準備一些吃食,隨時咀嚼以清醒頭腦。結果,總是碰到下班大塞車,一小時的車程竟耗時雙倍,回到家後自然是精疲力盡。此時,我才瞭解韓夫子所謂的「毛血日益衰,志氣日益微」的真意。老了嗎?我仍半信半疑。
然後,全世界突然遭受世紀大瘟疫的肆虐,人人窩藏家中。我也整日躺坐沙發觀賞歌劇,或坐電腦桌前聽雲端演講,每日的運動量明顯大幅降低。在無所事事下,我決定遵循〈朱子治家格言〉所言:「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我不停抹抹擦擦,以為這是最佳運動,殊不知勞動並非運動,筋骨並未得到舒展。一日,我跪地擦地板,突然腰椎一陣劇痛,疼得直不起身來,掙扎許久後才弓腰躺臥床上,經長期吃藥做復健運動,才慢慢康復。
疫情過後,我馬上約診家庭醫師,又是照X光,又是轉診看脊骨專科醫師,結論是脊椎老化所致,只能勤做復健運動來改善。此後,我只要稍做庭院灑掃工作,即舊病復發,自然無法再勤習〈朱子治家格言〉。後來多次去看脊椎診療師矯治,醫師諄諄告誡,別再碰庭院工作了。我這才不得不承認,自己身體確實已開始老化了。
二女兒雖比大女兒更早生下兒子,但住北加州距離較遠,我只能間隔一段時間坐飛機北上拜訪。我一拜訪,外孫就順理成章由我日夜陪伴照顧,以增進祖孫情誼。男孩子天生調皮搗蛋,晚上洗澡,不停打水拍濺,每次拔塞洩洗澡水,祖孫倆總要拔河搶奪一番,嘻嘻哈哈打鬧,搞得全身濕透才止。當時,只覺含飴弄孫,趣味無窮。後來疫情嚴重,有一段長時間,我窩居家中,只能利用視頻遠距離講故事給外孫聽,聊表相思之情。疫情減緩後,女兒再度懷孕生下老二,我前去幫女兒坐月子,竟發現力不從心,已無法彎腰為小嬰兒洗澡,只不過短短二年,人體竟老化如此迅速。
我現在自己親臨老年,深覺韓夫子自述的老化現象遠遠不夠,應該還要包括:腰痠背痛,重聽失眠,步履蹣跚。猶記自己年幼時,母親常要我們為她搥腰背,當時總不明白,腰怎麼會痠?背怎麼會痛?現在,輪到我要求小外孫幫我搥腰背了。真是今非昔比。
身體老化乃自然現象,無法避免也無法逆轉,唯有泰然接受。然而,人是智慧的動物,懂得吸取前人經驗來分析研究對策。老人健保醫院經常送電郵給我,報告醫界的研究成果,強調老人必須做適當運動,以預防筋骨疼痛,同時可以改善老年人的生活品質。我經歷了含飴弄孫力不從心的經驗後,心有戚戚焉,自然從善如流,積極參與網路運動課,每日定時上網隨師父練太極拳,另在網上跟著老師做伸展運動,期望不再舊疾復發,縱使無可避免舊病復發,盼也能快速康復,少受折磨。
我的身體軀殼為我無休無悔地承擔了七十年的辛勤工作和勞動,今日我可以退休,開開心心自由自在生活,身體卻仍需不停運轉,無法退休,似乎對身體不甚公平,應該是我回報補償自己軀殼的時候了。每日只要花費一、二小時為身體稍做修復改善的運動,身體這具機器就能在其餘的二十多小時活動自如,運轉順暢無礙,好睡好眠,這個投資報酬率實在太高了,況且還能改善自己的生活品質,何樂而不為?如此一想,每日堅持運動,就成了我的責任和習慣,必盡心盡力為之。(寄自加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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