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醫學生的成長

美國醫學院必須大學畢業後才能報考，雖然是四年制，但是學科大致在一年半內完成，然後就開始在醫院實習。女兒從去年三月開始在麻州（Massachusetts）的教學醫院各科實習，每回家庭餐聚，我就愛聽她眉飛色舞地說自己學會什麼新技能，或是又遇上什麼新鮮事。我不但聽得入迷，且開心女兒有說書的潛藏天賦，日後若如比爾蓋茲預言AI會取代醫師，她還有別的技能傍身。

女兒在急診室輪值的時候碰上美國萬聖節，有些護士醫師扮成警察與逃犯，偏偏那天真有警察帶著上了手鐐腳銬的犯人就醫。急診室慣常雞飛狗跳，這一天還讓人真假難辨，卻難得有了些許歡樂。

還有一次更具戲劇性，兒科住院部一個十幾歲的住院病人試圖逃離醫院。美國醫院有各式各樣的規定保護醫護人員及病人，包括如何應對逃跑病人，醫護人員不能直接站在病人面前阻止。他們幾個醫學生剛轉進長廊，就聽到護士們著急喊「讓開讓開」。他們到院不久，不熟悉醫院布局，不知道該往哪躲，看見身後有道門，慌亂中按下按鈕閃出門外，病人眼尖朝門飛奔而來，眼看笨重的電動門緩緩關上，一切宛如電影中的慢速播放，病人離門只有幾步之遙，幾個學生奮力與門對抗，就在病人伸長的手臂即將碰上大門時，砰地一聲，門關上了。學生們頹坐在地，只聽得門的另一邊被捶得砰砰作響，還交雜著病人的詛咒叫罵。

院裡曾經有一個年輕病人因為傷口細菌感染，腳掌腫脹到了幾乎必須截斷的程度，其疼痛不言而喻，但是年輕孩子總是安安靜靜，不肯麻煩人。每天晚上，年輕人的家人上至爺爺下至小弟弟，全都身著扣到脖頸的襯衫，女眷則身穿長裙，整裝立在他的病床邊合唱詩歌，病房外也站著一群醫護人員靜心聆聽。這名病人的家庭屬於美國麻州西部一個自給自足的社群，連健康保險與退休養老都有社群照顧。親眼見到這樣安寧友愛的生活方式，讓這些天天與生老病死搏鬥的醫護人員心生羨慕，年輕人出院後，人人爭著去他的社區做家訪。

這些經歷是從醫生涯的花絮，而年輕的醫學生終將直面死亡，它的發生又是這麼讓人措手不及。

這幾個星期，女兒在神經科學習。一個平常的工作日，她跟著神經科主治醫師來到ICU，病床上是一個十三歲的小女孩，纖長細指上是新塗的蔻丹，鮮豔耀眼的顏色襯得手指更顯蒼白。女兒被主治醫師要求為小女孩把脈，那是已經失去跳動的心臟，沒有脈搏，也失去生命。

女兒早已紅了眼眶，眼淚撲簌簌地流，這女孩還那麼小，連十四歲的生日都沒等到。幸好女兒的知心好友也在醫院實習，她們同時見到生命的脆弱，可以一起抱頭痛哭，共同經歷過生死，把她們連結的更緊密。女兒告訴我，她忽然懂了，從前對分數糾結、與情人的齟齬，在生命面前是這麼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