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之島的尋思─峇里島遊記

很早我就耳聞峇里島是個度假天堂，蔚藍的海水、迷人的沙灘、美味的菜餚、豐盛的水果、低廉的消費等等，我聽到後都沒有動心，因為台灣不就是這樣嗎？何需捨近求遠？直到去年底，趁回台省親之便，我們到峇里島一遊，才驚然發現，峇里島豈止是度假天堂，根本是個「靈魂之島」，處處有藝術，物物有神靈，文化底蘊深厚，是人與神、古與今交錯融合的神祕島嶼，充滿靈趣。

在峇里島，我們沒有仿傚一般觀光客入住遠離市區的度假別墅，而是住在該島文化藝術中心的烏布區(Ubud) ，一處靠近烏布皇宮(Ubud Palace) 的簡樸民宿。我們從人來人往的熱鬧街道，拐入一扇狹窄的石牆門，繞過進門後的象頭神像(Ganesh)，然後循著東拐西彎的窄窄小路，入到裡面花木扶疏的寬敞庭院。我注意到島上幾乎所有平民住宅都是如此格局，大門狹窄內斂，進門供奉一尊神像，內部卻別有洞天，饒有趣味。

到達那天，烏布皇宮附近正在舉辦為期四天的烏布作家與讀者節，聽說該節是東南亞最重要的文學盛事，街道兩旁豎起了稱之為「彭約爾(Penjor)」的裝飾物，高高伸入空中，頂部彎彎下垂，像巨龍般在空中飛舞，非常壯觀搶眼。

我初初看到時，感覺它像香蕉花的垂彎之姿，自然又美麗，忍不住問司機這裝飾是否模仿香蕉花，司機支吾其詞，講不出個所以然。我事後查資料，原來這是峇里島的傳統裝飾，也是峇里人獨有的手工技藝，用竹竿為支架設計成垂彎之狀，再用嫩椰子葉沿著支架編織花飾，構圖精緻華麗，加上材質都是天然植物，色彩搭配就頗為自然典雅。我每天坐車經過，都要轉頭凝視觀賞良久，不得不讚嘆峇里人的手巧藝精。

「彭約爾」是峇里人對神靈賜福的感恩，也是與高高在上天神溝通的方式。中國人用燒香的裊裊煙霧與天神溝通，峇里人則用花飾祭拜回報神靈，更加環保。

有一天，趁司機還沒來之前，我們徒步去烏布皇宮參觀，宮殿的建築精美堂皇，牆壁和門道都用石頭浮雕裝飾，浮雕的花葉迴旋繞轉，構圖繁複瑰麗，設計玲瓏巧妙。有趣的是，所有莊嚴的寺廟或宮殿建築物門楣上，都有一具凸眼獠牙、面目猙獰的怪獸頭圖案。我後來查資料，原來該怪獸稱為「博馬(Bhoma)」，峇里島人深信建築物需有神靈保護，而長相猙獰的「博馬」正可以驅除惡魔，達到護衛建築物的作用，與中國人的門神觀念類似。

我們後來到爪哇島的婆羅浮屠佛寺(Candi Borobudur)參觀，佛寺導覽也告訴我們，印尼人的習俗，都會在莊嚴的建築物門楣或大門口上方，雕刻一個凸眼張大嘴的迦羅 (Kala)神頭像，因為迦羅是「時間神」，祂的大嘴能吃掉時間。

我聽後拍案叫絕，好個神妙的譬喻，先下手為強，把時間吃掉，建築物就不會被時間磨損耗盡了。人類無法停止時間，神卻可以「吃」掉時間，多美妙的神話。峇里島的「博馬」與爪哇島的「迦羅」兩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參觀皇宮後，我們繼續往皇宮後面的一大片稻田走去。聽說，峇里島的梯田美麗壯觀，我們要自己探險尋找。結果，沒有找到壯觀的梯田，卻在綠油油的稻田裡，看到許多峇里島人的特異手工藝品。豔陽下的熱帶島嶼，最佳消暑法莫過於喝杯新鮮椰子汁，清涼解渴，因此椰子殼到處都是。

開設在稻田中央的茅草亭飲料店，將切口的椰子殼廢物利用，極有創意地雕刻出各式各樣齜牙裂嘴的人頭像，趣味十足，也做足了販賣新鮮椰子汁的廣告，引人莞爾。一路上，還看到許多極富藝術創意的石頭雕刻，我不禁讚嘆峇里島人的藝術天生，隨意一石一木都能在其巧手下，變成趣味盎然的藝術品。

一年前，我們去南太平洋的復活節島(Eastern Island)旅遊，當時就聽說復活節島上的土著來自太平洋的南島。我看到復活節島上土著雕刻的摩艾(Moai)石頭人雕像俊美藝術，當時就訝異他們的藝術天分到底從何而來？如今來到峇里島，才恍然大悟，顯然是傳承於峇里島人。

峇里島上居民大都信仰印度教，島上的古印度教寺廟也都保存良好。然而，眾所周知，印尼百分之八十六的人口信奉伊斯蘭教，是世界上穆斯林人口最多的國家，怎麼獨獨峇里島人不是回教徒呢？這奇特的情景一直困惑我心。

旅行回來後，我細讀印尼歷史，才瞭解峇里島的印度教信仰要追溯到十三、四世紀，當時一個信仰印度教與佛教為主的強大海上帝國「滿者伯夷(Majapahit)」，統治了整個東南亞領域，相當於現今印尼諸島嶼的疆域。該帝國在十五世紀時，被明朝鄭和下西洋時支持的馬六甲蘇丹國，和寶船傳播的伊斯蘭教逐漸削弱其影響力，最終被伊斯蘭教的國家取而代之，滅亡了。

神奇的是，峇里島當時並沒有被伊斯蘭教併吞入侵，而是獲得了獨立，於是原本在爪哇島上的滿者伯夷貴族，紛紛逃往峇里島，為島嶼帶來了豐富的印度教文化，也才有今日峇里島上大放異彩的印度教建築、藝術、文化和風俗習性。

藝術一般都要在豐衣足食的社會環境下，才有可能蓬勃發展，峇里島人的藝術靈性源自於滿者伯夷帝國，果然是其來有自。不過，峇里島上的印度教寺廟與印度本土的寺廟大不相同，摻入了峇里島的建築風格，獨樹一幟，我很欣賞。

峇里島印度教寺廟的建築不求宏偉壯觀，但求莊嚴精緻，以雕飾繁華著稱。寺廟的布局按神聖等級分成外院(Nista mandala)、中院(Madya mandala)、內院 (Utama mandala)三個區域。內院最為神聖，是供奉眾神的地區，至少供奉了印度教的濕婆(Shiva)、毗濕奴(Vishnu)、梵天(Brahma)三大主神。

從中院進入內院的入口，稱為「正門(Kori Agung)」，門飾裝潢豪華，雕琢精美，門楣上有博馬神護衛。正門通常緊閉，唯有在宗教儀式和節慶時才開啟，僅容神像及神職人員通過；正門兩旁則另開窄窄小門，供善男信女進入祭拜。

中院與外院之間是善惡門(Candi Bentar)，設計格外吸睛，窄窄門道矗立於層層階梯之上，不設門，只有兩堵分裂的門牆高聳入天際，牆面石頭雕琢裝飾，顯得無限莊嚴神聖，無需任何語言解釋，一眼即知那是「天堂之門」，善男信女自然而然會虔誠踏入。門道設計之獨特，構圖之優美，建築之富有創意，讓我嘖嘖稱奇。

我尤其欣賞倫普揚寺(Lempuyang Temple) 的善惡門設計，倫普揚寺位於阿貢火山 (Mount Agung) 對面的倫普揚山上，寺廟的善惡門正好面對著阿貢火山。阿貢火山是峇里島東部著名的活火山，海拔超過三千公尺，為峇里島最高峰，當地人奉為聖山。阿貢火山最近的一次噴發是在2019年，當時還嚴重影響了附近國際航班的飛行路線。

那天，天未亮，我們起早摸黑趨車前往倫普揚寺。到達時，晨曦剛剛映照在阿貢火山的山頭，完美對稱的錐形火山微微泛紅，一層濃厚雲霧裊繞山腳，虛無縹緲，神祕美麗，果然是一座仙山。

進入寺廟後，從善惡門外望，裝飾著捲雲石雕的兩堵石牆門，正好把阿貢火山嵌在窄窄的門道中央，人站其間，彷彿是天使從天堂門走出來，美得無以倫比。如此仙山美景，拍照的觀光客自然是人潮洶湧，我們雖早早到達取得號碼排隊，仍需等候一小時以上。

幸運的是寺廟管理有道，一位攝影專家坐在椅上，手持每位觀光客的手機，下面墊一片反光鏡，每人選四種姿勢，用連續拍攝手法快速拍照，照出來成果張張都是絕美的藝術照。如此作法也巧妙地避免了拙劣攝影技巧的觀光客，占著美景細調慢照，讓後面排隊等候的人群越來越不耐煩，浪費全體觀光客的時間。

我原本以為攝影者是收費的商業人士，後來發現只不過是個任人隨意給小費的志工，許多觀光客照完相，取回自己手機後，拍拍屁股就走人了，旁邊負責幫忙維持秩序的志工瞧也沒瞧一眼，完全不在意，讓我對峇里島人的善良和大度讚嘆不已，因此不吝多給小費。

前幾日，我們沒找到壯觀的梯田，後來在司機的指引下，終於見到了美麗壯觀的賈蒂盧維梯田(Jatiluwih Rice Field)，也是被聯合國文化組織認定為世界文化遺產的地區。稻田從火山上層，層層疊疊而下，直達深谷之底，猶如沿著山坡雕刻大地，一片綠油油，完全是人為的巨大藝術成品，美妙又天然渾成。

梯田的自然景觀固然迷人，種植梯田需要的水利灌溉系統更是價值連城。復活節島上的土著承傳了峇里島人的藝術靈性，卻沒有學到稻田水利灌溉系統的工程技術，以至於同是火山島嶼，復活節島土著砍伐完所有森林之後，整島陷入資源枯竭的惡性循環；峇里島卻一直保持著土壤富饒，資源豐富，水果糧食充沛，人民無憂無慮，真真實實的熱帶天堂島嶼。

據說，峇里島的整套水利管理系統，早在西元九世紀就發展成熟，稱為蘇巴克(Subak)。島上的水利管理權掌握在廟宇的神職人員手中，這些祭司深諳「三界和諧」的哲理，也即是維持人、自然和神界的和諧關係，農民尊崇祭司的調度，配合種植生產。於是，在適度控制水源的合作社會體系下，水稻成長無虞，收穫的成果視為上天的賜福，必感恩回報，人人受益。此乃梯田背後的哲學理論，耐人尋思，也值得仿傚。

我完全沒有想到，一個只有夏威夷大島四分之一面積的小小峇里島，竟蘊含了如此深厚的宗教、哲學和藝術底蘊，讓人刮目相看。（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