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賴轉世的政治與信仰之爭 下一世由誰決定？

西藏活佛轉世是六、七百年的傳統，更是藏人的信仰核心。然而隨著達賴喇嘛年事已高、班禪喇嘛遭中國官方掌控，下一世活佛的轉世恐將掀起政治與信仰之爭的巨大風暴。

西藏活佛轉世是一項神蹟，但達賴喇嘛並不這麼想。他在2007年時曾提出，在自己圓寂之前，可由藏人「全民公投」決定怎麼選出轉世靈童；十年前，他也說，達賴喇嘛制度應不應該延續是由人民決定，如果人們覺得恰當，就會保留下去；如果民眾覺得無關緊要，那就停止（這個制度），「我並不擔心」。

★另立漢班禪 爆認證爭議

達賴的理由是：「達賴喇嘛有超過600年的歷史，轉世到現在第14世，這個近5到6世紀的古老傳統，能結束在一名受歡迎的達賴喇嘛任內，是非常好的。如果第15世達賴喇嘛上位，卻成為恥辱，這是非常糟糕、非常令人難過。」

停止轉世的想法，像枚炸彈，讓大家張皇失措，即使達賴的死對頭、標榜是無神論者的中國共產黨，都氣急敗壞地譴責他違背藏傳佛教的傳統。

所以當達賴在今年過90歲生日之際的7月2日發布聲明，確認未來他將會轉世回到世間，繼續成為第15世達賴喇嘛，雖然避免了信仰的動搖、甚至崩潰，但是卻引發了更多的問題。

首先是，誰來認證轉世靈童？達賴在聲明最後強調，他所成立的甘丹頗章信託基金（Gaden Phodrang Foundation）是唯一負責尋訪轉世靈童及認證的單位：「所有人務必銘記：除此機制以外，任誰皆不具備認證轉世的正當性，這一原則永遠不會改變。」

聲明如此之強烈，是為了杜絕北京政府30年前自行認證「漢班禪」的故技重施；第10世班禪喇嘛1989年猝死後，中國派出尋訪轉世靈童小組，由恰札活佛強巴赤列主持，強巴赤列一直與達賴喇嘛保持聯繫，並根據達賴喇嘛的指示，找到了班禪喇嘛的轉世靈童—根敦確吉尼瑪，經達賴喇嘛認證並宣布根敦確吉尼瑪為第11世班禪喇嘛。中國政府對此極為不滿，強巴赤列旋即鋃鐺入獄，而六歲的根敦確吉尼瑪更在被認證的三天之後失蹤。

中國隨後又冊立了另一位「第11世班禪喇嘛」確吉杰布，但始終沒有得到達賴認證，在藏人社群中，根敦確吉尼瑪被稱為「藏班禪」，確吉杰布則被稱為「漢班禪」。

中國官方向來堅持，活佛轉世絕不是單純的宗教內部事務，更不是轉世者自己宣稱的「擁有的唯一合法權力」，而是國家主權、政府權威、宗教原則、信眾情感等的綜合體，鑑於達賴的地位公認高過於班禪，達賴7月的聲明明顯挑釁，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毛寧立即回應，聲稱達賴喇嘛繼任者的身分必須由北京批准、必須在中國境內透過金瓶掣簽的儀式進行。

事實上，藏傳佛教自有一套認證制度，600多年來，都準確無誤地找到歷代達賴轉世化身；認證轉世靈童，最重要的是前世的達賴喇嘛臨終前留下的遺囑、指示或特殊跡象，而轉世靈童必須準確無誤講出前世生活點滴，或辨認出前世遺物、侍從等。

尋找靈童，最先看的是出生時間與上一世達賴喇嘛去世時間相近，上一世達賴喇嘛火化時，煙霧升起的方向也可被視為轉世地點、方位的提示；而聖湖拉姆拉措湖湖面異象也很重要，高階喇嘛觀察聖湖水中浮現藏文，以及寺院、民宅的形象，提示了地域、方位，順著找下去，能夠發現如水中形象一樣的寺廟、房屋。

目前的第14世達賴喇嘛，從尋找到認證花了四年。達賴自己說，在1937年的有一天，他父母告訴他，有三名賓客會來小鎮拜訪，那一天他期待他們來臨，那三名認證者裝扮成一般人的模樣上門，本名拉莫頓珠的達賴認出他們的名字。喇嘛拿出包括13世達賴喇嘛遺物的物品，男孩指著13世達賴喇嘛的念珠說：「這是我的、這是我的」。

★達賴與中國 留妥協餘地

未來14世達賴過世後，很有可能出現兩個達賴，一個在中國境外，由達蘭薩拉（西藏流亡政府所在地）所推舉，另一個在中國境內，由北京當局所選擇，並經北京當局挑選的班禪喇嘛所認證，因而引發中國與西藏流亡社群的長期對立鬥爭。

然而未來的情況也許沒有這麼悲觀，達賴與中國都留下了妥協的餘地；達賴曾說過也許自己會投生西藏之外的地方，甚至可能轉世成金髮碧眼的女孩子，他曾說，在西藏的傳統信仰中，一些非常高階的轉世喇嘛就是女性，如果一名女性達賴喇嘛更有作用，更有幫助，為何不？

但這次達賴的表態卻留有餘地，不像過去表示將轉世於「自由世界」，這次沒有提及可能地區，意味著不排除在某種協議下，轉世於中國地區。

這不禁令人想起，北京當局與梵蒂岡所達成的主教共同指派協議，同一主教，既是由愛國教會推舉，羅馬教皇也指定，雙方都可以滿意；當然也許這很難一下子就適用於達賴與班禪兩大活佛，但對於其他諸多高僧，似可開始嘗試。

★西藏的問題 達賴是關鍵

自1980年代初以來，達賴喇嘛一直試圖與中國和解，雖然雙方有祕密管道存在，但迄今為止，這些努力尚未有成果。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2012年上台後，一度傳出北京當局願意嘗試與達賴和解，這是由於其父習仲勛與達賴頗有交情，還送給達賴自己的手表，也有謠傳習近平夫人彭麗媛是西藏密宗信徒，達賴也曾表示希望在有生之年，能夠到五台山朝聖，期盼看到文殊菩薩顯靈。

中國的宗教政策，也許並非鐵板一塊，特別是趁達賴喇嘛在世期間，是解決西藏問題的機會之窗；自他出走後的66年間，達賴並不是宣揚西藏獨立，而是西藏的高度自治，他同時極力壓制流亡藏人中贊成獨立的年輕一代，但在他死後，情況可能演變得不可收拾。

目前西藏流亡運動之所以不至於偏激暴力，主要靠達賴個人的權威，而在轉世靈童選出，並真能夠負起治理責任之前，須由攝政機構代行職權十數年，可是攝政機構並沒有達賴喇嘛的權威與正當性，北京當局要與達蘭薩拉的和解，可能就在14世達賴的任上。

●國際支持力道減弱 不利藏人宗教自由

記者江昱蓁／綜合報導

第14世達賴喇嘛過去曾表示其繼任者將誕生於中國以外，由於達賴不僅是精神領袖，同時維繫著流亡政府與成功建立維護西藏文化與認同的社群，轉世背後牽動中國主權、藏人自治、美中競逐、印中邊界戰略等多重議題，美中印三方各有考量，北京恐趁其離世控制藏傳佛教，結束藏人爭取自治。

北京當局並不承認西藏流亡政府，視達賴為危險的分離主義者，並避免與其代表直接接觸已逾十年。西藏獨立將損及中國領土完整，鼓勵新疆、內蒙古及台灣獨立，影響共黨政權存續。

達賴成為北京當局控制藏傳佛教的眼中釘。隨著達賴宣布自己將轉世，支持者樂見藏傳佛教擁有600年歷史的機制延續，卻也憂心北京利用達賴圓寂與新繼承人認證的空窗期分裂信仰，形成流亡政府與北京分別指定之兩個達賴的結果。

達賴曾說，「若出現兩位達賴喇嘛，沒人會尊重（中國指定的那位）」；近日也說圓寂後，只有他在印度設立的非營利組織能認證繼承人。為助流亡藏人爭取自由與抵抗北京打壓，他也在2011年卸任流亡政府領導人職務，徹底退出政治角色，建立不依賴單一領袖的穩固體制。

不過，中國已介入班禪喇嘛的認定。北京當局拒絕承認達賴在1995年認定的男童為班禪轉世，另立確吉杰布為班禪。印度西藏流亡政府官員丹增列偕說，「一旦被中國任命，就必須向其效忠」。中國領導人習近平6月在中南海會議上，要求確吉杰布「堅決推進藏傳佛教中國化、維護中國統一與民族團結」。

隨著中國影響力的加強，削弱全球對西藏的支持，不利藏人宗教自由與文化傳統。藏族作家兼行動人士丹增尊珠說，「大家都和中國做生意，大家獲益我們卻損失。某種程度來說我們是地緣政治受害者」。

以美國在內的部分國家認為北京當局意圖控制達賴轉世，侵犯宗教自由與西藏的文化傳統。美國議員曾表示不允許北京當局影響達賴繼任人的選擇，前美國總統拜登2024年也簽署法案，敦促北京當局解決因西藏要求更多自治權而引發的爭議。

但隨著美國總統川普削減全球項目與凍結相關援助，流亡政府的脆弱性更為明顯。藏人行政中央司政邊巴次仁說，近日已說服華府解凍大部分資金，但「確實影響我們既定工作推進，我們失去六個月的時間」。

據提供給美國國際媒體署（USAGM）的報告，因自由亞洲電台（RFA）與其他USAGM贊助新聞機構的經費遭川普刪減，北京當局得以填補其在節目製作上的空白，並擴大其報導的影響力。隨著RFA不再向藏語聽眾播放，3月以來北京新增26個藏語頻道，擴大其宣傳覆蓋的範圍。

歐盟與印度等國家則立場謹慎，避免與北京的摩擦。新德里正式承認西藏是中國的一部份。雖然一名印度部長支持達賴的轉世聲明，該部長卻澄清是以佛教徒而非印度政府代表的身分發言，印度外交部也聲明印度在此議題上並未有立場。不過，由於許多印度人尊敬達賴，達賴的存在為新德里在與競爭對手北京打交道時，提供相當籌碼。

流亡藏人議會議員丹增晉達說，「在達賴去世的前提下，我們對未來準備有多充分？若提前預見這不可避免的情勢，至少可以提前做好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