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悲哀（一）

琀香出生在新疆，五十二年前的一個冬天，無風無雪，卻很冷。琀香出生的時間是在半夜，母親狠狠遭了生孩子的罪，以至於生完琀香之後，咬牙切齒地發誓，此生再也不生孩子了。好在父親一直陪伴在側，產後照顧月子更是全力以赴，讓母親恢復得極好。

每每說到父親照顧月子，母親就會抿嘴一笑：「所以說啊，還必須是我們家鄉的後生，才能在沒有媽媽和婆婆在身邊的時候，這樣精細地伺候了月子。要是他們這裡的本地男人，不要說這樣體貼細緻了，哪怕是要他們只略微照顧一下產婦，都是做夢，想都不要想的！我的那些新疆本地的女同事們坐月子，個個都不是婆婆，就是娘家媽媽伺候的。不過，話說回來，我要是在家鄉，伺候我月子的，只怕也是我娘家的媽媽呢！」說著就會丟過去微微有一點不滿的目光給父親，父親卻只是好脾氣地笑著，並不爭辯什麼。母親就又自顧自地笑起來，兩隻眼睛亮晶晶的，熠熠閃著光。

琀香喜歡看母親的笑容，那麼溫柔淡雅，彷彿一株與世無爭的小花，卻是人世間一切的嫻靜美好。或許是遺傳了母親，自小琀香便是左鄰右舍眼中、心中，不折不扣的美人胚子。其實，果真論起來，建設兵團的人第一代不說了，來自五湖四海，漂亮的頗不相同──北方人自然多是北方的高大粗獷，江南水鄉的人呢，則是南方人的玲瓏小巧。但隨著時間久了，到了第二代就有了南北的混合，北方人家裡也有了嬌小玲瓏的女兒，南方人的兒子也人高馬大起來。尤其是偶爾有個和維吾爾族、哈薩克族這樣的民族混血的，孩子們就更是帶了異域的風情，漂亮起來簡直就是美艷不可方物的漂亮。

琀香卻不一樣，琀香的父母是江南同鄉，生出來三個女兒便個個都是玲瓏的水鄉女子。給高大粗壯的北方人看見了，縱然不會每個都驚為天人，但是也會咋了舌：「看呀，人家老葉家就是基因好，生的女兒們個個都如花似玉的。尤其他們家的大丫頭琀香，怎麼眉眼間竟然還有了些維族人的感覺？」

這話說得很有一點曖昧的意味，讓人聽進耳朵裡，難免會在心裡起了個疑惑：這琀香果然是老葉的女兒嗎？可是呢，這眉眼之間微微帶著一點維吾爾族似的、深眼窩、高鼻樑的琀香，還真真就是老葉的女兒──琀香的父親雖然是江南人，但是不曉得為什麼，眉眼間卻有一點西方白人的深邃，很具有立體的感覺。

要是別的女孩子聽見說自己像維族女孩子，一定會歡喜死了──那絕對是誇讚她生得好看。可是琀香卻並不覺得歡喜，反倒每次聽見別人說她有一點像維族人的時候，便會把天然粉紅色的嘴唇往下撇一下：「我才不稀罕維族人呢！誰想做維族人誰就去做，不要拉扯上我！」

琀香不喜歡被人說成像維族人，並非是覺得維族的女孩子不美，她一直都會對維族女孩子的美嘆息不已。可是，嘆息別人的美是一回事，做自己是另外一回事，相互並不矛盾。琀香從來只歡喜做自己，不想被人給自己頭上冠上個什麼，那彷彿是叫人把自己框在了一個框子裡似的，無法自由自在了。琀香自小便是對自由極其嚮往的人，而且，也一直努力讓自己自由自在的。雖然很多時候「自由」對很多人來說，都是一種奢侈。

想到「自由」，琀香就會深深長長嘆一口氣。是啊，如何不嘆氣呢？自小琀香就是非常叛逆的孩子，常常惹得母親在父親跟前困惑不已：「你說，琀香這丫頭是怎麼一回事啊？」父親看著母親：「什麼怎麼回事？」母親輕輕嘆了氣：「你呀，就是分明心裡明鏡似的，卻硬要裝作不曉得。琀香這丫頭到底像誰呢？你我都不是桀驁不馴的人，家裡也沒有這樣的人。哎呀，不對，」母親睜圓了眼睛看著父親：「你小妹妹就是有反骨的！都說姪女像姑姑，琀香或許也是你小妹妹一樣的人！」

母親這樣說，父親也並不惱，反倒笑了起來：「像若青也沒有什麼不好。」（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