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笑與淚（一）

天使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或許就是她的笑聲了罷──彷彿非常爽朗般宏亮的「哈哈哈」開始，然後漸漸低下去，一路宕遠了，卻依舊還在那裡。最後成為嗓子眼裡擠出來類似蛇吐信似的「嘶嘶嘶」聲音，給人聽見了，會有一點點驚懼，甚至要在心裡疑慮，是要陪著她一道笑下去呢，還是應該將自己的笑容收起來。心懸在半空中將落不落的，真是覺得不舒服，只好尷尬的「呵呵」兩聲，眼睛也看向別處去了。

可是，天使卻似乎完全看不見別人略顯尷尬的樣子，依舊一聲接一聲那麼樣笑著。兩道早年紋過粗粗的黑眼線圈出來半圓的眼睛，益發在黑黑的睫毛膏拉出來的睫毛後邊，彎成了兩個月牙兒。天使對自己這一雙一笑就變成月牙似的的眼睛很是滿意，還是年輕少女的時候，她就在母親跟前似假卻真的撒嬌自誇：「媽媽，你真的是會生！看你的兩隻眼睛，簡直不要太靚喔！人人都說我的眼睛像你呢！」

聽見天使的話，母親一雙早已經失去光彩的眼睛果然彎了起來，與眼睛底下兩個巨大的眼袋相映成輝，伸出一根手指頭，在天使的額頭上點了一點，說道：「女呀，就是長了一根會講話的舌頭！你是讚媽媽生得好呢，還是藉著說媽媽，在講自己生得好！」又是得意，又是略微有一點不滿的聲口。

天使沒等母親收回手指頭，就一把將母親的手握住了，嬌聲說道：「哎呀！媽媽，我要不是真心讚你，那老天爺一定不會饒過了我去！」

聽見天使這樣說，母親忙「呸呸呸」了三聲，看到天使的眼睛深處去，「可不要亂講話呀！傻女！媽媽不信你，還會信哪個？亂講話不吉利的。」母親輕輕嘆口氣，到底又跟天使兩個相視著笑起來。

天使和母親都沒有料到，當初半真半假的調笑竟然到後來變成真的了──等到大半個人生過去，經歷了很多的辛酸，天使才突然想起來，年輕時輕鬆說出口的那一句「老天爺一定不會饒了我去」，竟有些一語成讖的味道。對著鏡子，天使死死盯住自己那張不知道是因為年紀到了呢，還是因為鎮日奔波勞碌的緣故，顯得有一點腫脹的臉，頓時心裡生了多少的驚恐出來。半圓的眼睛裡隱約閃著光，卻不是眼淚，而是一抹凌厲。

「哼！」天使覺得心裡恨恨的，緊緊咬了牙。咬得太緊了些，以至於一側的臉頰上鼓出來一個小小的包。「我才不信什麼老天爺呢！我誰都不信！我只信我自己！是的，在這個世界上，我只信我自己！去他的老天爺！」天使的雙手握成了兩個拳頭，撐在洗手台上。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漸漸的，天使臉上一點點笑了起來，眼睛又變成了大號的月牙。

天使的三婚丈夫為了她的五十歲生日，特地租了有名的華人餐館為她慶祝生日。五十歲，天使看著牆壁上的派對裝飾，心裡一陣陣的五味雜陳──是喔，五十年了，大半個人生都過完了。這一路走過來，多少艱辛、多少委屈、多少巴結、多少奉迎、多少不得已、多少……天使覺得眼睛裡熱熱的，忙仰起頭，她可不想給人看見自己眼睛裡的眼淚，會引起來誤會的。

「阿歡，你在看什麼呢？」略微帶些粗礪沙啞的蒼老男人聲音，在近旁響起來。天使忙擦擦眼角，轉頭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過去：「老公啊，那裡有一隻好大的蜘蛛，我就看住了。」臉上堆著濃濃的笑意，一隻手指向天花板，一隻手伸出去挽住丈夫的胳膊。胡喬治順著天使手指的方向，抬眼往上看過去，卻什麼都沒有看見。「阿歡，你是不是喝多了？房頂上哪裡來的蜘蛛？」有些不高興的聲口。

其實，以天使自小練就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本事，如何察覺不出來胡喬治眼睛裡那一抹飛快閃過的不快，她只是不想動聲色罷了。也是，為了這點小事跟胡喬治鬧，未免不值得。況且，在沒有拿到永久綠卡之前，她是無論如何都要忍受的。

看著胡喬治那張扁圓的臉，天使心裡有一點五味雜陳，可是，她的臉上卻益發堆滿了笑意。張開嘴剛想說什麼，身後卻猛然傳來一個含糊不清的大聲叫嚷：「爹地，我要吃蛋刀！我要吃蛋刀！」

天使和胡喬治兩張臉上同時變了一變，都轉過頭。一個高大肥胖的年輕人站在他們身後，渾圓的胖臉上擠成一條縫似的眼睛裡冒出來孩子似的渴望的光。胡喬治眼睛裡愈發不耐煩起來，抬起手臂就把掛在自己胳膊上天使的手甩開了，兩片薄薄的嘴唇開開合合的：「阿歡，你快去切蛋糕。我看客人們也都吃得差不多了，再不切，只怕都吃不進去了！白浪費了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