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難自禁（三）

先生很少跟她談起從前的事，只知道他高中讀的是音樂學校，大學也專攻鋼琴，但中途轉修醫學系。結婚生子後，他很少再接觸音樂。

她對古典音樂毫無興趣，這年頭唯一接觸的就是健身中心的zumba熱舞音樂，那還帶點歡樂的氣氛。至於像鋼琴演奏或歌劇這類的古典音樂，她一竅不通，因此對所有與音樂相關的活動敬而遠之。她不喜歡任何可能暴露自己短處的活動，除了音樂，這還包括文學和電影。不過，她對好萊塢的八卦消息瞭若指掌，這也鞏固了她在社區活動的重要性，

鋼琴聲從樓下車庫飄來，穿過搖曳的松針和煙囪冒出的熱氣，進入她的臥室窗戶，竟顯得有點刺耳。

莎曼莎沒好氣地拿起床頭櫃旁的耳機，戴上後打開白噪音，頓時將所有的喧囂都隔絕在外，包括那該死的鋼琴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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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端的車庫裡，他完全無視樓上妻子的心中戲劇，沉溺在忘我的境界中。

十根手指在冰涼的琴鍵上飛動著，多年訓練的肌肉記憶藏在細胞裡。即使多年未碰鋼琴，手指一觸及黑白琴鍵，靈魂便甦醒了。

指尖靈巧的動作，轉換成動人的旋律。蕭邦的〈小狗圓舞曲〉，每個音符都深植腦海，成為一輩子無法忘懷的音譜，閉上眼睛也能流暢地演奏。他有點驚喜，琴技並未全然荒廢，或許潛意識裡，每個手術檯上的動作，都如同在完成一部傑作，就像每次登台的演奏，都是鋼琴家渴望達成的完美表演。

從小他的音樂天賦就被發掘，在台灣念音樂班，除了鋼琴，也學了小提琴和長笛。他曾是虔誠的音樂信徒，瘋狂地崇拜蕭邦、莫札特、貝多芬，這些聖人的作品就像裝滿宇宙玄妙的祕笈，引導他走進凡人無法企及的境界。父母對他教養嚴格，醫師世家出身的他，既然選擇專注於音樂，高中時就被送到美國進修。

那所高中位於加州深山中，樹林環繞著來自世界各地充滿藝術天賦的孩子們。那應該是青春璀璨的年華，在綠意盎然的森林裡，吸取天地精華，老天爺精挑細選的一群幸運孩子，如同被露水滋潤著，茁壯成長。他卻像是錯生於此的一朵蘑菇，在陰暗潮濕的泥土裡，曬不到太陽。他的沉默寡言原本帶有詩意的憂愁，但來到了美國，只讓他與同伴格格不入。他不像那個金髮碧眼的芭蕾舞女孩，能夠自在地與夥伴談笑自如，也不像留著長髮的蘇俄小提琴天才，輕易成為眾人眼裡的焦點。來到這裡，他才真正體會到自己的才華多麼平庸，語言不通、思念家人，音樂反倒成為了他的枷鎖。

父母每周和他通電話，嚴厲提醒他，學費昂貴，必須努力出人頭地。他是個乖巧聽話的小孩，深知家人的苦心。即使夜闌人靜，外頭只有蟋蟀的簌簌聲，他寂寞得想要退學回家，卻依然咬牙堅持了下來。

音樂是孤獨的道路，他努力練琴，用嚴格的訓練來麻痹自己。他很快就學會了英文，並且改掉了原本奇怪的腔調，模仿電視台名主播的語氣，希望在最短的時間說上一口漂亮的英文。

對青少年來說，比求學過程不順更讓人懊惱的，莫過於喜歡上一個看似高高在上的「百分百女孩」。女孩叫茱麗葉，華裔美籍，跟他一樣主修鋼琴。她的臉孔雖然是東方人的面貌，舉手投足完全是美式風格，那種天生的開朗和自信，讓他深感羨慕。無論是學校裡風光的風雲人物，還是彆扭的外國留學生，茱麗葉都能與他們自在相處。那種發自內心喜歡他人的性格，是他一輩子也學不會的。

然而，讓他最傾心的，卻是茱麗葉的才華。當他將音樂視作需要終生征服的目標，廢寢忘食把每首曲子彈奏到極致，茱麗葉卻能輕鬆自在將柴可夫斯基的第一交響曲詮釋得完美無瑕，像炎熱夏天喝冰紅茶一樣，清澈且自然。

高中四年結束，他始終沒有鼓起勇氣向茱麗葉表白，甚至覺得自己還未達到心裡的標準，兩人也僅在課堂上說過幾句話。一段感情還沒開始便結束，在他記憶裡越來越模糊，甚至連她的存在也逐漸被遺忘。

大學他專攻鋼琴，在幾項比賽裡嶄露頭角，得到同屆極高的評價。但指導老師刻意挖苦他，或許嫉妒他的快速成功，或許是美國人對東方人的輕視，試圖讓他知難而退。

他心中充滿怒氣卻無可發洩，家鄉的家人又對他抱有不切實際的期望，最終讓他下定決心改變方向。他闔上鋼琴蓋，轉學並換了主修，專注於醫科，不再對音樂抱有任何期盼。

他後來成為了成功的醫師，擁有高薪的工作和看似美滿的家庭，但內心卻無比空虛。（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