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粉蒸肉

婆婆今年七十九歲，她每天和八十五歲的公公散步四、五公里。有幾次在河邊，路滑不小心摔跤，她一骨碌爬起來，拍拍屁股繼續行走。我問老人家哪來這麼強的腳力？她自豪地說：「是上幼師學校時鍛鍊出來的。」

考上幼兒師範學校是婆婆一輩子感到最榮耀的事，比起後來她的兒女們考上大學更感到驕傲。

七十年前的農村，女娃讀書的極少。婆婆是家中獨生女，一家人的掌上明珠，在鄉里做會計的父親，把這個女兒從小當男孩培養，讓她上學讀書。婆婆很聰明，作文寫得好，常常被老師在全班朗讀。小學畢業後，她考取了懷寧縣幼兒師範學校，村裡出了首位「女秀才」的消息，轟動全村，人人羡慕。她的父母也高興極了，逢人就誇獎女兒。

幼兒師範學校在縣城。那時婆婆十二歲，第一次獨自出遠門，去縣城的興奮沖淡了她的膽怯和對父母的依戀，她蹦蹦跳跳地跟隨同鄉兩位年長一點的男生步行去學校。從婆婆家所住的馬廟鄉到懷寧縣城九十里路，那時沒有通汽車，他們早晨出發，晚上才到達學校。婆婆一路又累又渴，但她心裡是快樂的，她喜歡讀書，喜歡城市。

全村人都羡慕她的另一個原因是，她在學校裡有充足的糧食吃。那是一九五八年，中國農村大饑荒起始，婆婆的父母和村裡人開始缺糧少吃。

有一天晚餐，學校發給每位學生一碗粉蒸肉，婆婆把褐色小瓦碗裡裝的四薄片粉蒸肉看了又看，捨不得吃，倒進瓷缸裡，用頭巾繫好，恨不得睡覺時也抱在懷裡。次日天濛濛亮，她就抱著瓷缸裡的粉蒸肉往家跑，跑跑走走，黃昏時才到了家。她推開門，大喊著：「媽，快嘗嘗我們學校的粉蒸肉。」

女兒的孝順讓媽媽心裡樂開了花。正好鄰居大毛扛著鋤頭從她家門前經過，說：「喲，閨女回來了。」她媽媽樂呵呵地說：「你看這孩子多傻，跑九十里路，就是給我送幾塊學校發的粉蒸肉。」她媽媽夾起一片肉，叫大毛嘗嘗，大毛來不及咀嚼就嚥了下去，咂嘴回味，連連說：「真好吃。」

她媽媽又端著瓷缸，送給好朋友朱嫂一塊，送給五保戶、沒有牙齒的王奶奶一塊。最後一塊，等她爸爸下班回家一起吃。

這時農忙時常給她家幫忙的來福伯來了，問她媽媽地裡可有農活幹，她媽說：「地裡的莊稼都旱死了，哪裡還有活？」接著請來福伯吃了最後一塊粉蒸肉。

婆婆又氣又委屈，哭著說：「我自己都捨不得吃，跑這麼遠送回來，就是讓你和爸吃的。」「你看，我這不吃到了嘛。」她媽媽用手指把瓷缸裡剩下的幾點蒸粉和油掃進嘴裡，笑著望著女兒。

她爸爸回家，聽著女兒哽咽地述說完粉蒸肉的來龍去脈，笑著說：「閨女，你的孝心比任何粉蒸肉都貴重。」第二天，婆婆一早起床又趕回學校。

次年，一九五九年，上面一聲號令，許多院校「廢校」，懷寧縣幼兒師範學校是其中之一。婆婆只能捲鋪蓋回家務農，她是一路哭著回家的。

我平時喜歡寫寫，丈夫把我刊載的文章傳到全家微信群裡，婆婆戴上老花眼鏡，每篇都讀。這喚起了她年少時的文學夢，她溫馨又傷感地說：「我以前也喜歡寫作的，我的作文常被老師表揚。如果不是學校關閉，我也許也是一個作家呢。」如果她的學校晚一年關閉，婆婆就會從師範學校畢業，至少會成為孩子們喜歡的幼兒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