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歌
有一個周六,在合唱團指揮家裡聚餐,每人帶一道菜。其中有一陌生菜,斜片狀,邊緣疙瘩,色澤潔白,我指著它,小聲問:「這是什麽?」一旁女士答:「清炒白玉,我帶來的。」我循聲望去,她排在我後面三、四個位置。她是葉本秀,披肩秀髮裹著剛毅的臉龐,清秀斯文,令人過目不忘。她是一女中畢業,台大電機學士、史丹福大學電機博士,她的聰明令人刮目相看。
拿好菜餚,端著紙盤找個位置坐下來,本秀也循序坐我旁邊。於是我開口請教白玉是綠苦瓜的姊妹嗎?她說:「正是,而且更營養。」我試了一口,嗯,比較不苦,回甘較快。於是回去餐桌再拿了一些。
隔周練唱時,她給我帶來一小包種子,囑咐我隔年春天記得種下。又隔了一些日子,她送給我一盆蘆薈秧苗,分享她的園藝情。
本秀從小父母雙職,高中有一段時間和兩個妹妹在外租屋上學,放學後由她負責家務,做得井井有條。據說當年讀史丹佛大學研究所時,有一位教授夫人想雇一個研究生幫忙坐月子,留學生陳同學推薦了她。事後教授夫人非常滿意,謝謝陳同學的安排,於是陳同學追求她,成就了一樁好姻緣,變成她的夫婿。她在美國太空署任職時,工作表現非常優秀,可是為了照顧外孫女,毅然決然提早榮休。
當初我被介紹來團裡觀摩,正逢暑假,練唱場地不固定。因為我對場地不熟悉,時常不得其門而入,而且尋尋覓覓變成遲到,心裡氣急敗壞,打她手機我更是語氣不佳,她輕聲說:「不要急,不要急,我出來接你。」幾次之後,我被她的助人精神感召,是我決定入團的因素之一。
我和她同屬女高聲部,聽到她的歌聲,堅定飽滿,喜歡坐她右邊練唱,演唱會上台表演時也堅持要站在她右邊,她笑眯眯問我原因,我說:「你使我心安不懼。」我勾著她的手臂搖著,像一個撒嬌的女娃娃,她任我搖著、黏著。她是團長夫人,照顧團員似乎是分内之職,但是她的親切周到含著強大凝聚力。
她的女紅也好,給團裡默默做了不少配飾和道具。我問她:「你工作家務兩忙,哪來的時間啊?」她說:「想做就會有時間。」我無言以對,敬佩她服務社會的愛心。
她喜愛「世界恬靜落來的時」 這首歌,大意是夜深人靜,失眠夜,思念出聲之時,親情、愛情、友情、人情,輕聲細語縈繞腦海,水涓涓,意切切,紛踏杳來。本秀欣賞作詞者向陽台語詩的美妙意境,呈現人性中善良感性光輝,在新冠病毒肆虐全球,世界鎖國、封城、宅家的時刻,沉靜、隔離、風嚎、星閃,都是難耐的想念,此曲彷彿先知的代言人。
她也喜愛「雪花」(The Snow),十九世紀末英國作曲家Edward Elgar以其妻之詩作編寫而成女聲合唱曲,再由Pointer改寫為混聲四部。歌曲一開始營造雪花輕盈飄落下的銀色世界,寄盼人兒的靈魂當效法雪花之純潔無瑕;縱使白雪終將殘敗、消融,伊始之純淨與聖潔,永懷在心。
這兩首歌反映本秀心靈的至真至善至美,她喜愛,我們也喜愛。每次唱這些歌,她就在我身旁同唱,專心演繹歌詞歌曲,傳達人性的光與熱、美與慧。
後來本秀親口告訴我,她被診斷出躁鬱兼帕金森氏症,不可能來練唱了,我不敢露出失望之情。二○二二年初,她去了天家,不再有痛,不再有病。
其實我與本秀的緣分早於加入合唱團之前,二十一世紀初,台北一位好友託人帶禮物給我,在美輾轉幾手,最終一位女生來電約我在洛城一個中國超市裡見面,我應約前往,那個女生就是穿著牛仔褲的本秀,她不復記得,我卻對她聰慧淡雅的模樣記憶猶新。
今天練唱蔣勳的「願」,唱到最後的「如果你對此生還有眷戀,我就再許一願,與你結來世的『姊妹』緣」,我幾乎語不成聲,方理解我多麼懷念她!本秀,來日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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