喪

有些事也許從來沒見識過，但經歷一次，就讓你畢生難忘，所謂的「一眼萬年」大概就是這樣的情境吧！今年3月6日在「台中生命禮儀管理所–東海館」，我見到許多送他們親人最後一程的旅者，我與他們素未謀面，未曾相識，卻有著同樣一顆哀傷的心。

比菜市場擁擠的廊道，人來人往，手握沉香匆匆趕路，一具具棺木排著隊伍，在家人陪伴下，與我擦肩而過，通道盡處，往生者的身軀即將火化為灰燼，僅剩一罈骨灰存留人世。禮儀社王先生告訴我今天東海館已排定一百個往生者火化，昨天也是一百。這些天日子都這麼好嗎？我疑惑著。明天、後天是否也都同樣是一百？一百應該是每日的極限吧！沒排上的，或許只能另擇吉日，再等待？

世界各民族都有不同的葬禮形式，葬禮的歷史和人類文明一樣古老，葬禮形式多樣：土葬、火葬、天葬、水葬、海葬、樹葬、花葬…..不一而足。中國古代，土葬最能表現階級和等級的差別，《周禮》對土葬有極詳細的規定，甚至有人殉。國人傳統「入土為安」的觀念，以致風水好、景緻優美、依山傍水的地方都被據為墓地，與活人爭地變成議題。因此，近年來政府不斷推廣火葬，也在舊有的墓地重新規畫，蓋起新的納骨塔。

火葬在中國古代，是一種最嚴厲的刑罰。清初顧炎武在《日知錄‧火葬》中講：「火葬之俗盛行於江南，自宋時已有之。」明、清時代，都有律法明文規定。《明律》：「其從尊長遺言將屍燒化及棄置水中，杖一百。」；「其子孫毀棄（即火葬、水葬）祖父母、父母及奴婢，僱工人毀棄家長死屍者斬。」《大清律》：「其從尊長遺言將屍體燒化或置水中，杖一百。」；「若私自火葬或水葬父母，按殺人罪論死刑。」；「旗人、蒙古喪葬，蓋不許火化。」倘若我們這些不孝子孫生長在明、清時代，恐怕都會被拖出去斬首。

2月17日我的小姑映雪、子平夫婦來台北，在我家與他們在俄亥俄州立大學的學長相聚。18日中午，我和外子世滄參加他與清大同學的餐聚，子平回新竹，映雪說想回彰化看爸媽，我們日子一如往常，平淡無奇。映雪回到彰化與媽媽閒話家常，相談甚歡。

晚餐後，婆婆覺得肚子不舒服，緊急送「彰化基督教醫院」急救，才到急診室不到半小時，還在檢查中，神智依然清醒，護理人員請她舉手，她都照做，但是突然之間就沒心跳和脈搏了，映雪說前後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媽就走了。我安慰映雪：「還好妳在台灣，正巧回彰化，能陪著媽媽走完人生最後路程，也算安心。如果在美國，突然接到這訊息，恐怕就要崩潰了。」

婆婆驟逝，讓我們措手不及，但是親朋好友都說她能這樣離去，是非常有福的。我去看她時，她臉部安詳平和，就像平日睡著一樣，走得無憂無慮，她高齡93，可說是壽終正寢，自然離去。

婆婆信奉佛教，喪禮雖依佛教儀式舉行，但離不開台灣大多數民眾的民間信仰，混合許多道教儀式在其中。像是「做七」，每七天有招魂、誦經超度、燒紙錢等活動，傳統上，從頭七至七七圓滿共49天。朋友告訴我這些都算是道教儀式，七個七加上百日、對年、三年，剛好把十殿地府遊覽一遍。隨著現代化帶來的生活節奏，「做七」時一般都省略了稱為「小七」的二七、六七。我婆婆只有頭七是算七天、其他的三七、五七都只隔兩、三天就做一次，是現代化的濃縮版。

頭七、三七、五七每次都有將近二小時的誦經儀式，應該就是「誦經禮懺」吧！我們請師姐誦經，師姐非常友善，問要由她誦經我們跟著跪拜，或是跟她一起讀經，我們選擇後者。師姐發給每人一本經書，請我們坐下，她梵誦，我們跟著閱讀。

頭七是兒子七，由兒子主辦，誦讀《金剛經》；三七稱作女兒七，由女兒、女婿操辦，誦讀《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院功德經》；五七是孫輩七，由孫子主辦，誦讀《密陀寶懺經》。我們每次都在靈堂前坐下，跟著師姐的吟誦聲，聽她抑揚頓挫、節奏分明的誦讀。如此讀經兩小時，一點都不累，反而我心中有一種平和寧靜的感覺，似乎婆婆就在我們中間，以慈愛的眼光凝視著大家。

3月5日告別式前一天，婆婆的靈位從靈堂「追思園」，移靈至告別式現場「彰化市立殯儀館懷恩廳」，開始做「功德」，同時做七七圓滿七。我們請了誦經團一組七人，其中一人專責彈電子琴，一人敲鑼打鼓，五位師姐手敲木魚一起誦經，從下午一點到晚上九點，只有晚餐時間稍事休息四十分鐘，其他時間都在誦經及祭拜。我們也是坐下跟著讀經。

我記得讀了《心經》、《大悲咒》、《藥師寶懺經》、《佛說阿彌陀寶懺經》、《地藏菩薩本願經》等等，有幾本還分上、中、下卷。朋友告訴我，法事必唱誦的三本經書為《佛說阿彌陀寶懺經》、《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院功德經》、《地藏菩薩本願經》。三本經書又因譯者不同而各有特色，因繁簡不同，唱誦時間長短自然有異。

師姐們吟誦經文同時，偶爾也用唱的，突然聽到一段優美熟悉的旋律，發現是兒時看布袋戲時，某個布偶出場的音樂，不覺讚嘆布袋戲大師黃俊雄的天才，連喪禮的樂音，也能運用到他的戲劇中，讓我在幾十年後回憶起童年著迷的布袋戲。

祭拜同時，我們陽世子孫也準備許多蓮花、金銀財寶及禮物，要燒給婆婆。外子及小叔合送一棟花園洋房給媽媽，房子蓋得美侖美奐，還有極樂世界的地契，室內點起燈光，簡直就是一棟漂亮的迷你屋，讓我訝異於台灣的喪葬紙紮藝術竟是如此精緻細膩。屋內有僕人、司機及保鑣，我們替僕人取名阿福、司機叫阿財，我們說這名字容易叫，媽媽才不會忘記。

師姐在祭拜時也挺幽默，她告訴阿財極樂世界的道路也寬廣，切記不可開快車，也不得闖紅燈；吩咐阿福平日不可隨便跟阿嬤要錢，也不能討薪水，因為你被我們買斷了，你的薪水已經一次付清。我在一旁聽了偷笑，抬頭看看身旁的家人，大家也都面露微笑。

誦經後，緊接著是婆婆入殮，安排在夜間11點15分。空檔時間，禮儀社王先生為我們排定告別式時大家的座位，依序是兒子、長孫、媳婦、女兒…….，同時告訴我們舅舅、阿姨、姑姑來的時候，要請他們坐在什麼大位等禮俗。

入殮時，有一個儀式，程序是辭生、放手尾錢、祭拜、入木、合蓋。在準備蓋棺木入殮前，家屬會準備最後的一次告別餐宴請往生者享用，就叫做「辭生」。辭生備有米飯及十二道菜，入殮師每夾起一道，就說一句吉祥話，以台語發音，句句都押韻。例如：「飯是五穀，乎你的子孫代代大發福。」；「吃豆乾，乎你的子孫代代做大官。」；「吃魚丸，乎你的子孫代代得狀元。」；「吃魚，乎你的子孫賺大錢。」；「吃炸路，乎你的子孫攏有好頭路。」；「吃土豆，乎你的子孫呷到老老老。」；「吃菜頭，乎你的子孫萬事好彩頭。」；「吃韭菜，乎你的子孫做公和做太。」

婆婆年紀上了90，是「喜喪」，訃聞以紅色紙張印製，告別式會場的布置也都以紅色系列為主，我為婆婆選了以粉紅香水百合為主題的花卉，優雅大方。如果喪禮在家中舉辦，我們家大門前是要掛紅色燈籠的。傳統民俗相信享高壽的往生者，其遺物會為親人帶來福氣，在世的親屬都會樂於享用。

手尾錢是往生者留給子孫的福氣錢，象徵其愛護子孫，以及子孫有傳承的責任。手尾錢有「錢母」的作用，將來子孫要買房或創業，可以把這手尾錢當成基金來使用。手尾錢通常都平均分給在世家人，表示公平對待。

3月6日清晨家祭，住在北部的親友來參加告別式，說彰化的習俗比較「搞禮數」（多禮之意）。的確如此，彰化、鹿港一帶許多喪禮儀節仍遵循古禮。像家祭時，兒子、長孫、媳婦、女兒、女婿都是一個一個分別上前行三跪九叩禮。一跪三叩後，跪爬向前，二跪三叩，再跪爬行，三跪三叩後，再跪爬，跪下，敬酒三巡，叩首上香。孫子、孫女、孫媳曾孫、外孫同樣分批行三跪九叩禮，只是不需要一個一個單獨祭拜。

舅舅、阿姨、姑姑、姻親共15個家庭，這些親屬原本都是要備三牲禮來祭拜的，現在都簡化以水果籃替代，也都是一個一個點名上前獻花、獻果。之後，稱呼我婆婆姑媽或舅媽，與我們同輩的表兄弟姊妹們一起，同樣行三跪九叩禮。家祭，足足花了一個半小時。

祭拜後，15個水果籃由15家分別帶回，水果籃內中裝四果，有哈蜜瓜、桃子、橘子、蘋果，四種水果各具意義，哈蜜瓜以其甜美的風味和圓潤的形狀，象徵圓滿與和諧；桃子在東方文化中，象徵長壽與永生，在喪禮中，也代表對亡者進入另一世界的祝福，祈望來世安好；橘子象徵陽光與希望，諧音「吉」也帶來吉祥之意；蘋果象徵平平安安。讓各家帶回去，一方面是喪家的回禮，同時也象徵著婆婆將她的福分與福氣，賜給她的娘家、婆家、媳婦、女婿、孫媳婦的家人以及他們的子子孫孫。

我公公身體不適，眼睛又因青光眼失明，並沒有參加告別式。但是公公一直擔心我們將婆婆的喪禮辦得草率，怕舅舅會不高興。還好，我們請三舅為婆婆的靈柩「封釘」，只見他淚流滿面，絲毫沒有生氣的表情。（上）（寄自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