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瓮堂(上)

如果，一座老建築，譬如老澡堂子，可以視為一件骨董，那麼，南京瓮堂便是一個我愛不釋手的古玩。

南京瓮堂又名聚恩泉，是中國最古老的一個澡堂子，狀如倒扣的瓮，迄今高壽已逾六百，位於中華門外的悅來巷裡。至於其之來歷，有兩種說法，一是朱元璋興建南京城牆時，附帶建造了五座瓮堂，今者乃其中之一，一是明朝皇家大報恩寺的浴堂。

瓮堂由東西兩瓮組成，狀呈阿拉伯數字的八字，古樸青灰。東瓮略大，大門朝南，左上角有個「聚恩泉浴池」字樣的破舊燈箱，隨風搖曳；布條做的門簾也已泛黃油膩，這些豈不都是在傾訴過客之趨之若鶩，以及歲月流逝之無情。相較之下，西瓮門庭冷清，尤其門上寫有「工作重地，閒人止步」八個一絲不苟的正楷，最是冷漠無情。

猶記得初次去的情景。當父親剛把那門簾一掀，就聽到了滿屋子的悅耳揚州話在那繚繞。一個肩搭白毛巾的小二哥很是靈巧，敏捷地哈著腰向我們迎來，並且朝父親親切地喊聲大爺，那掌櫃眼也很尖，從櫃台裡一閃而出，滿臉堆笑地向父親拱一拱手，道聲南京商界對人尊稱的行話「王Sir」，緊接著就是一陣熱絡的寒暄。

我看在眼裡，心生疑惑，心想父親又不是什麼大人物，何以被如此奉承。不過這個疑問倒很輕易地就得到答案，原來常把「朱子家訓」掛在嘴邊的老爸，在外面出手非常闊綽，比方那小二哥不聲不響遞給了我一串糖葫蘆，父親的打賞教我吃驚，因為按市面行情，至少可買上個十串八串。

褪去一身的累贅，反璞歸真，在淋浴間輕輕撢了幾撢，攔腰圍上條大白毛巾，接著，在小二哥引領下，來到浴池旁邊的正中央位置，而茶几上早已備有瓜子花生和五香豆。過沒一會兒，他未經吩咐，就逕自送來一圓白瓷壺、一茶杯和一水杯，而且還邊走邊拉著嗓門哼唱著「大紅袍」。我很詑異，眾人也豎耳側目，唯獨父親臉上掛著一抹悠然自得的笑意。

澡池的水雖然滿燙，但不礙我玩興，化浴池為泳池，先自由式，沒划幾下就碰壁了，而且還招來無數的白眼，我見勢立即低調成斯文的蛙式，但仍被冷笑，真是胃口倒盡，心忖這個和我有著深深代溝的大人世界，真的不好玩。

於是嘴角一嗤，來個高難度的大仰身潛水，沒想到震懾得全堂鴉雀無聲，唯有父親以及和我友好的小二哥笑出聲來。

我環視這陌生的環境，最後停滯在穹頂，因為它很古怪，水珠不直接掉落，竟然珠珠相聚，匯成了幾支細流，而後沿著彎曲的瓮壁流下，直入地面上的排水溝。這個意外的發現教我竊喜，但也給我帶來無端的困惑，雖然師長說我有點小聰明，可是絞盡腦汁仍然不得其解，不過因它的挑逗，倒使得我從此喜歡上這瓮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