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花花世界

在這大千世界裡，芸芸眾生各有所嗜，有人迷琴棋書畫，有人戀酒色財氣，而我老來無所嗜，唯獨嗜花。

出身清寒，童年的我，花不過是遙不可及的奢侈品。其後循著聯考、留學、成家、立業的軌道奔行，一路高低起伏，卻始終沒有花香相伴。

直到金融海嘯驟然襲來，我倏然成了無業遊民，進退維谷之際，常獨自踽踽於街巷。時值四月，千樹萬樹梨花盛放，撲簌簌的落花，像是天際傷別的柳絮，靜靜鋪滿台階。二十餘年來匆匆趕路的我，竟不知這片小區早已梨樹成林，花開花落，何曾在意人間得失。凝眸相望，只覺花影氤氳，如潤濕的思緒，迷濛了雙眼。

然而，梨花只是偶然的邂逅，真正引我步入花花世界的，是加州黃燦燦的芥花。

剛搬到加州的那年春日，信步走入門前山地。我原本心情沉鬱，無甚期待，卻在山坡轉角之處，猛然被一片金黃耀眼的光芒攔住去路。那不是幾株花，而是不規則的帶狀、塊狀花田。金黃如潮，隨風翻湧，將山谷化作一片流動的陽光。

我怔怔地立在花田之前，忽然覺得自己像一顆被風吹散的種子，終於落入土壤，胸口鬱結，被這意外生機一掃而空。曾經壓得我喘不過氣的失業陰影，似乎在花間化為輕煙。花田中既沒有遊人奔走拍照，也沒有孩童追逐嬉笑，唯有紅翼黑鳥上下翻飛，搧動絲絲花香。我靜靜凝望著，頓覺心地、天地兩寬。

那一刻，我第一次明白，原來花不只是觀賞的對象，它還能療癒人心，在低谷時伸出一雙看不見的手，把人拉回光明。自此以後，我便一發不可收拾，開始追花、嗜花，走進了屬於我的「花花世界」。

加州的超級花季，則是另一重境界。那一年冬雨出奇地豐沛，荒漠忽然變了模樣。我們特地驅車六小時，前往蘆葦平原國家紀念地（Carrizo Plain National Monument）賞花。

剛駛入北邊入口，即身陷花海，黃、橙、藍、紫，層層疊疊的大花小朵，鋪天蓋地而來，彷彿神仙在晨曦中揮灑的夢幻畫卷。盡管花形、花色、花香各異，在造物者巧手撥弄下，流露出千變萬化的創意美感，其中深意無需鑽研，自能心領神會。

地震山上，花隨坡起，一波一波，湧向天際，將山體化作長虹。山前鐘穗花，閃動著睫上淚珠，匯成一片深情紫海，訴說著前世今生的海誓山盟。

我屏息斂足，唯恐驚擾了花中仙子。面對浩瀚花海，深感自身渺小如粟，卻也在這一刻，被天地無言地接納，喜與自然界的花草同生共息，一時心中塵念盡消，留下的只是單純的讚嘆。

數年後，傳言加州超級花季再現，我們專程南下羚羊谷加州罌粟保留區（Antelope Valley California Poppy Reserve）。踏入園區，放眼望去，並非預期的滿園橘紅，而是五顏六色的百花爭豔。午後，附近公路兩旁如烈焰騰空，漫山遍野盡是盛開的罌粟花。雖非超級花季，罌粟花的故鄉依舊熱情如火，廣招來客。數大之美，在於眾花無言卻共譜天地詩篇。

次晨再訪，這無邊的橘紅花毯竟然變了顏色。原來晨光未現，罌粟花收束如傘，棲於傘下的小花趁機冒出頭來，盡情展現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將這唯我獨尊的橘紅化作萬紫千紅。驚豔之餘，也恍悟尺有所短，寸有所長。

加州的超級花季，壯麗的花海令人震撼，但可遇而不可求；而日常街道上，平凡角落裡似乎毫無驚喜。不期春來，欒樹悄然綻放，成簇的細碎黃花在微風中微微頷首，輕輕灑下點點黃金雨，為平淡街景憑添一道意外的金色煙火。足見花的驚喜不單存在於遠方，也能隱藏於日常之間。

秋來串串蒴果（Capsule）懸垂枝頭，好像無數的小紅燈籠，迎風招展，散發著節日般的喜慶氣息。蒴果呈三瓣氣囊狀，雖說是果，卻形似花亦美如花。初熟色紅，豔如桃李；成熟時轉為深褐，沉靜內斂；即使乾枯，也自守著一份不改的優雅。暮年的我縱無開花之力，但可有賞果之樂。

或許，嗜花的樂趣正在於此，不僅觀花，亦觀其果；不僅遠尋，亦在近取。欒樹的蒴果已讓我玩味再三，而在加州街頭，我又邂逅了另一株花果皆美的草莓樹。

初見草莓樹，是在秋末冬初的近午時分，滿樹濃綠中竟閃爍著五光十色。急步上前細看，一串串迷你鐘鈴，或潔白如玉，或粉紅似霞。風起，花顫，鈴響，輕柔如耳畔低語。當我陷入無邊遐思時，赫然發現樹上還有顆顆渾圓的果子。

那果子表皮粗糙似草莓，卻不屬莓類，實則為常綠喬木的醬果。色澤鮮豔，如黃碧璽、紅瑪瑙般奪人眼目，將街景點綴得既喜慶又溫暖。

我常常在散步時駐足仰望，不禁暗自讚嘆：花與果，新與舊，竟能在同一枝頭並存。美，不僅現身於初綻的花期，也存在於結實纍纍的季節。而人生中的悲與歡、老與少，是否也能安居一堂？答案就在後院的日常時光。

三年前文友送我們一株不到半呎高的台灣百香果幼苗，初時未以為意，不料它牽藤攀絲，悄悄爬滿了小小花架。五歲的外孫女和我一樣興奮，天天跟前跟後地盼著它開花結果。

當第一朵花開時，難以置信世上竟有這樣奇特複雜的花。花面如鐘，不單時針、分針和秒針具全，還有絲狀副花冠宛如時鐘之刻度。後來才知道，它如此華麗登場，卻只有一天壽命。雖匆匆如流光乍現，卻留下了一個傳承的新生命，難怪要用千絲萬縷來記錄這短暫的一生。

從梨花的偶遇，到芥花的療癒；從超級花季的壯麗，到黃金雨與草莓樹的日常驚喜，及於百香果的圓滿傳承，我漸漸體悟：花的美不僅在於盛放時的驚豔，也在於結果後的安然。

我的花花世界，無關風雅，亦不涉俗慾。花開自在，不因蝶來而喜，不因蝶去而悲，只在開落之間見證人生百態。（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