悔婚

我家一直居住在洛杉磯華人聚居的城市。我注意到，我的下一代存在身分認同的困惑。

我的大女兒安琦在中國出生，5歲時來到美國，在大學時，與高她一年級的白人同學布朗成了好朋友。布朗非常英俊，身材高大，在大學畢業前一年，他們開始談起了戀愛。他們看起來很般配，布朗的父親是律師，母親是會計師，家庭背景良好；布朗從小就讀昂貴的私立學校，大學與大女兒就讀同一所公立名校。

布朗長得很帥，戴上墨鏡後更顯瀟灑，活脫脫像個好萊塢演員。戀愛後不久，我就把他倆的合照發給朋友和家鄉的親人，引來了許多讚嘆。每次他們回到洛杉磯，我都會為他們接風，做上十道以上的家常菜。大女兒把一桌佳餚拍照發到朋友圈裡，朋友們紛紛大加誇讚。

有時我們到餐館給他倆踐行，大女兒身邊坐著一名高大的白人帥哥，總是吸引著周圍羨慕的目光。妻子也掩不住喜悅，笑著對我說，希望大女兒早點把婚事定下來，等他們有了孩子，她可以提前退休，全職照顧外孫。

然而，大女兒大學畢業後，我逐漸發現了一些問題，她常常會把參加朋友聚會的視頻發給我和母親看。每當布朗帶她去參加白人朋友的聚會時，她看起來像個局外人，常常被晾在一旁。而當她帶布朗去參加她在舊金山的同事和朋友聚會時，基本上都是華人，布朗則通常一個人無聊地坐在角落裡玩手機或打電子遊戲。臨近婚禮前夕，大女兒悔婚了。

這件事讓我意識到下一代身分認同問題的嚴重性。大女兒和布朗交往了幾年，兩家父母為他們的婚禮做好了準備。她訂製了新娘婚紗，聘請了專業攝影師，婚禮地點也早已定在太浩湖旁的度假村。婚禮前，兩家父母在度假村見面，一起高高興興地去餐廳品酒、試吃，為婚禮後的招待宴席確定菜單。

按照美國的習俗，婚禮費用由女方承擔，大女兒為婚禮各項開銷支付了幾千美元不可退還的押金。婚禮前一個多月，他倆還寄出了請柬，親朋好友們也都在婚禮舉辦地的度假村預訂好了酒店。我們準備了幾萬美元的紅包，盼望著風風光光地把大女兒嫁出去。所有準備工作都已就緒，但沒想到，事情發生了變故，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我猜測有可能與大女兒讀了一本新移民作家的自傳相關。

記得有一次，我們去舊金山探望她，她陪我們到附近的城市遊覽，在一家書店裡買了幾本移民作家的自傳。回家後不久，她便向布朗提出暫緩婚禮，建議兩人分開一段時間，冷靜思考，慎重考慮是否結婚。大女兒悔婚，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實在不明白她為何會做出這樣的決定。

妻子猜測，也許她受了朋友的影響。她前不久聽大女兒說，舊金山的幾對朋友分手了，可能是她受到了感染，也被牽連其中。

我提議去舊金山一趟，看看大女兒身邊究竟是些什麼人。我記得她的朋友們曾說想吃我做的菜，我就讓她邀請所有好朋友到她的公寓，由我來掌勺，妻子幫忙，做一大桌家鄉菜招待他們。

大女兒約來了十多位朋友，坐滿了公寓的客廳。所有人都是黑髮黃皮膚的年輕人，除了兩個越南裔朋友，其他全是華人。為什麼她沒有其他族裔的朋友？我從這點基本看出了她悔婚的端倪，也悟出了其中的原因。

美國是一個移民國家，接納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但少數族裔普遍面臨歧視的現象。早在19世紀末期，在政客宣傳和媒體渲染下，華人就被汙名化為「黃禍」，被白人主流社會視為威脅，隨之而來的就是各種排華運動。尤其是在1882年，美國國會通過的《排華法案》使種族歧視合法化。可以說，今日美國對華人的歧視與排斥，是多種歷史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

早期的《排華法案》使得華人遭遇極不公平的對待。透過長期抗爭，華人的社會地位有所提升，爭取到了公平與正義。然而，參政的華人一直很少，華人在主流社會中不受重視，在職業生涯發展中也得不到公平的機會，常常面臨「天花板」，很難進入高級管理層。

在過去，影視圈和銀幕上幾乎看不到華人演員，即使有，形象也多被醜化。關於華人口音、食物和生活習慣的低俗內容，強化了美國社會對華人的負面刻板印象。特別是在近十年，美國民眾錯誤地認為華人搶走了他們的工作機會。加上美國媒體有意邊緣化華人群體，帶有中國標籤的華人被「特殊對待」，進一步激化了美國社會長期存在的種族歧視問題，並將其針對華人。種種因素導致了我們的下一代對自身身分的焦慮，他們曾試圖透過與白人接近來獲得接納，但最終未能如願，只好回到了自己的族裔群體中。（寄自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