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在維羅納

那一天，他和你，你和我，記不起誰先誰後，一對一互相凝視，在以浪漫著稱的義大利維羅納（Verona）小鎮，你和我們結了緣，這是兩段倉促而短暫的緣。

莎士比亞膾炙人口的名作《羅密歐與茱麗葉》據說發生在維羅納，一九○五年，市長買下一棟民宅改建，號稱是茱麗葉的故居。庭院上方的陽台，走馬燈似地露出一張張男女老幼的遊客面孔，以茱麗葉的態勢俯瞰庭院；陽台下面擠滿了仰視的遊客，幻想自己是羅密歐。此外，遊客將庭院中茱麗葉青銅雕像的胸部摸到閃閃發光。

如果你嫌山寨版的茱麗葉故居太矯情做作，維羅納人仍有自豪的地方。古羅馬興建於公元一世紀的露天圓形劇場保存得相當不錯，夏天的夜晚，歌劇詠嘆調和交響樂團的管弦交錯，迴盪在坐滿三萬觀眾的層層石階間。許多人遠道造訪維羅納，就是為了享受鑲嵌著繁星的仲夏夜樂音。

幾年前，他專程來維羅納聽歌劇，而這次，他遇見了你。他說：「我從未見過如此充滿仇恨的眼光，他瞪著我，似乎要把我吞噬下肚。」而和我相對凝視的你，沒有怒氣，只有帶著些許錯愕的木然，我驚魂甫定地望著你，黑髮束於腦後，露出一張三十歲左右的臉蛋，膚色沉暗但緊繃，臉架瘦削，神情冷漠。及臀的白衫下是天青色的寬腿褲，同色圍巾繞頸，滿滿的時尚感；不華麗，但有一股野性的酷勁，一句話衝上我腦海：「卿本佳人，奈何做賊？」

你將手伸向另一位女團友的背袋，正要深入淘寶，走在後面的他看到了，推開你的手，一邊叫道：「你要幹什麼？」你感覺受辱，又恨他擋了財路，眼睛噴出了火，惡狠狠地盯著他。

而我是突然感覺到雙肩包上有一股壓力，回頭看到你的手，試圖拉開我的雙肩包拉鍊，我慌亂地高喊，你從後面走到我左側，呆呆地和我對視。我立刻想到多年前在芬蘭首都赫爾辛基的鬧市，一個有著和你同樣膚色和輪廓的瘦小男子，已經打開我的雙肩包拉鍊，被我回頭發現後，也是面無表情地望著我，然後若無其事地從容走開。

和他談起你，我們實在分不清是他先和你對視，還是我先與你互望。我們驚訝的是，一團二十九人前後相距僅僅數十公尺，你竟可以下手兩次，一次失敗後立刻找到另一個扒竊的對象。雖然你都沒有成功，但又何妨？大概極少有觀光客會將你抓住交給警方。旅程何等緊湊，只要沒有失去金錢和護照，他們不願意花時間去警察局做筆錄。於是，你一天下手無數次，無論成敗都不會在警察局過夜。就算哪天進了警察局，可能待個一兩天就放了出來，立刻重返街頭「工作」。

然而，從你和他，以及你和我的對視裡，我們絲毫看不出你對這份工作有自豪感，或「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坦蕩安然；我們看到的是你的憤怒、你的失落、你的茫然、甚至你的倉惶。你們這個浪跡歐洲，千百年來一直生活在社會底層，處處受到防範排擠的族群，除了因循苟且地操著祖傳舊業，就沒有別的方式能過起胼手胝足但擁有尊嚴與心安的生活嗎？你們的族人曾經締造過「出淤泥而不染」，奮發向上，開出一片藍天的勵志故事嗎？你們的世世代代就這樣永遠浸泡在醬缸裡？

自從對望後，你那張時尚感的臉蛋長據我心。也許多年後我們再相見，你的臉上添了風霜，但仍會以一隻手，從我的背包拉鍊，試圖開啟我們的重逢。（寄自馬里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