豈有文章驚海內 李大維的「和光同塵」

2004年5月，因兩顆子彈事件連任的中華民國總統陳水扁，通知駐歐盟代表李大維轉任駐美代表。李大維是外省人、國民黨籍，是第一位在台灣出生的駐美代表。不過，他當年7月抵達華府時，在杜勒斯機場迎接他的，卻是大批反對陳水扁，舉著「李大偽」和「偽代表」等標語的抗議群眾。

在美國維安人員的堅持下，李大維一出機場就被推上車。一個小時後，我趕到駐美代表處碰運氣；代表秘書王良玉有點為難，但通報後還是讓我進了代表室。有點驚魂未定的李大維擠出笑容說：「你是我第一位接見的客人。」

埋首著書 外交官的省思

幾天後，台北的報導傳出李大維入境時並未受到禮遇，被美國海關要求按捺指紋。我雖是他第一位見的客人，也是認識多年的新聞界朋友，聊了半天，他完全沒提剛發生在他身上的「新聞」。

我和李大維相識在1996年初，那時他剛接任外交部北美司長，我是聯合報記者。因為工作的關係，我們在台北和華府有很多互動，我經常向他詢問和請教。他的個性溫和，觀察細膩，加上學術底蘊深厚，一直是我的良師益友。

多年來，李大維歷任政府要職，2024年退休後，就想把一輩子工作經歷的所思所得，留下紀錄。主意既定，就埋首著書。李大維不擅用電腦打中文字，本以為他會找人口述代筆；未料，他過去一年竟然非常有紀律地伏案完稿。這本近450頁，由李大維逐字寫出來的作品「和光同塵：一位外交官的省思」，6月底由聯經出版社出版。

書名主題「和光同塵」，反映李大維力求中道的處世哲學，副題「一位外交官的省思」，則是作者視角的明確定位。外交官是國與國間訊息交流的中間人和協調者，和新聞記者一樣，報導和分析（省思）都必須根據事實，不能加油添醋，反客為主。

40年公職 藍培養綠重用

「和光同塵」流暢好讀，全書共14章，前13章涵蓋李大維四十多年公職生涯的重要職務與經歷；最後一章專門探討美國總統川普。李大維寫人論事，除學理評述外，還如新聞報導般，適時帶入現場與對話，讓紙本也有畫面感。尤其主要章節都加入了他對過往人事的省思，以鑑往知來；想了解台灣過去40年的重大外交事件，尤其美中台關係，這是一本絕對不能錯過的重要著作。

李大維分別擔過李登輝、陳水扁、馬英九與蔡英文四位總統的政務或特任官，台灣政壇有此經歷者，應無出其右。他是國民黨培養並起用的外交人才，重用他的卻是民進黨政府。陳水扁總統讓李大維當駐美代表，蔡英文當選總統後，第一位確定的閣員，就是外交部長李大維。

議長訪台 三人意見保留

李大維的外交履歷完整，他在書中對從事過各項外交職務的甘苦與祕辛，以及台灣對外關係的回顧與展望，盡可能侃侃而談，並提出建言。但對他在蔡英文政府擔任國安會秘書長與總統府秘書長，卻只觸及與外交有關的議題，小心拿捏其間分寸。

例如國安會秘書長任內，李大維與川普的國家安全顧問波頓在華府會面，是美台斷交以來首例；此事與外交有關，交代頗詳盡。他在總統府秘書長任內，美國國會眾院議長裴洛西執意訪問台灣，引發台海危機；當時蔡英文政府是熱烈歡迎，還是被迫接受？

李大維書中透露，當時國安團隊「至少有三位」，從專業角度，對裴洛西到訪「持保留意見」。但也引用蔡英文卸任前接受BBC訪問，回顧此事時提到：「對任何一位總統來說，你都無法對裴洛西議長這樣的來訪說不。」道盡決策者不得不然的無奈。

「和光同塵」最讓我回味的，是李大維擔任駐美代表近三年的經歷。駐美代表是台灣外交官職涯的極致，李大維卻在一個很不好的時機，接下一個很不好做的職務。

陳水扁第一任總統後期，為了連任操弄公投，讓美台原本良好的政治關係急速倒退。美方對陳水扁充滿戒心，一言一行皆用放大鏡檢視。布希總統甚至在白宮當著中國總理溫家寶的面，直斥「台灣領導人」，有意改變兩岸現狀。

李大維在這樣的氛圍到任後，努力扮演好美台關係的橋梁角色，也取得一定的成績，他在書中深入描述了當時的工作。不過，這樣的好景只維持不到一年半。2006年元旦起，陳水扁又開始走極端，台灣新憲、廢統、「四要一沒有」等讓美台互信倒退的招式百出，幾無寧日，再度讓美方認定他就是個麻煩製造者。後來扁政府一手導演的「迷航之旅」，正是美台毫無互信後的產物。

駐美期間 因扁無力回天

李大維在書中形容這件事，是他擔任駐美代表「一段難以忘卻，令人悲傷、痛苦、屈辱的經歷。」美台關係倒退，就算他再如何傑出盡力，還是不免在書中自況「無力回天」。將帥無能，累死三軍。我擔任聯合報華府特派員，親歷陳水扁執政八年的美台關係，如何從天堂掉到地獄，同樣感觸良多。

李大維一生仕途堪稱順利，遇到多位貴人提拔。台大政治系的老師錢復和連戰，分別引領他入公門，或在他為下一步迷惘時，拉他一把。

「和光同塵」有個場景，李大維從駐美代表處諮議調回外交部後，擔任「專員回部辦事」。書中提到他「坐在北美司大辦公室一角，身旁坐的是負責送公文和倒茶的同仁。」他曾告訴我，當時他對仕途茫然，還打算到大學教書。

後來李大維通過甲等特考不久，連戰接任外交部長，他這位「坐在辦公室一角」的回部辦事，就進了部長辦公室，從此平步青雲。

近身觀察 對蔡評價極高

李大維雖以專業外交官自許，但想在黨同伐異的台灣官場堅持專業，總得面對選擇，也得面對失去。他雖與人為善，但分別在兩次民進黨執政時任高官，免不了國民黨昔日諸多同僚朋友側目和批評。

但初心不改，李大維宦海浮沉，自有一把尺。他書中對蔡英文總統的評價極高，作為國家領導人，蔡英文對李大維的信任和禮遇，也絕無僅有。

李大維書中有近七頁的蔡英文「近身觀察」，有段描述蔡英文在卸任前最後一次國安晨會結束前，沒有什麼感性道別的話，就望向即將接任的副總統賴清德說：「你接著做吧。」接著起身離去。今昔對照，頗有餘韻。閱讀「和光同塵」，常可在這樣的小地方，看到作者行文的巧思。

「和光同塵」最緊貼時事的，應是最後一章對美國總統川普其人與政策的分析。李大維形容川普是位以鄰為壑，只想當老大獨贏，「活在廿一世紀的強盜男爵」。書的結語也探討面對不可預期的美中關係，台灣不能讓自己成為美中對抗下的「附帶損失(collateral damage)」。他也花了極大的工夫論戰爭，雖強調「享受自由不可能沒有代價」，但沒明說的應是「台灣應該想盡所有辦法避戰」。

慎走中道 提醒政治現實

李大維也提醒領導人必須「趨吉避凶」，審慎走中道，因為「現實政治還是硬道理」。這大概也是他能提醒的極致吧。

從新聞記者的角度，還是得說李大維也太審慎走中道了。這本書刻意迴避了一些不應「塵封」的話題和歷史事件；例如，他在書中具體而微地描寫新聞局長任內，在有線電視頻道爭議上，如何義正詞嚴地用自己的去留，擺平了辜振甫和王又曾兩位大老。但他對總統府秘書長任內，代表蔡政府與鴻海集團董事長郭台銘的新冠疫苗談判過程，卻隻字未提。

此外，蔡英文在2019年面對賴清德挑戰大位時的心情轉折與氛圍，和蔡英文互動始終密切的李大維，也沒有讓讀者看到這段「近身觀察」。

「豈有文章驚海內」，李大維的「和光同塵」書名如其為人，意在審慎低調，卻皆曖曖含光；雖無大爆料，仍絲毫不減其作為探討台灣近代對外關係重要著作的地位。相信此書出版後的討論，亦將「漫勞車馬駐江干」，持久可期。

(作者為世界日報紐約社社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