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三周又四天（三）

中西部大草原來的派翠霞跟荔子同一天生日，但足足大她二十歲。因為丈夫出軌離婚，對男人不再信賴，近五十歲第一次嘗試女女戀。她告訴荔子，學院的自由解放了半生保守的她。還有出身北歐和德裔農家的瑪琳和安娜，家中都有七、八個手足，從少年時代即勇敢走出一條自己的道路，活出知識分子的範兒。安娜的男友最近驗出長了腦瘤，但她不離不棄；瑪琳說跟男友說好，自己不孕，但會去領養一個中國女嬰。原來是小學老師的雪倫夏天總去西部洛磯山脈森林伐木打工，她說大自然和勞力活平衡了學院的孤高嚴峻。

荔子慶幸身邊有這麼一幫女同學，瘋起來也像是十八歲的少女，下課後一起去小酒館喝瓶啤酒，嘰嘰呱呱地聊天。那一陣子，來自南方的凱瑟琳像祥林嫂一般，逢人便訴說她的家變，丈夫突然出走，人間蒸發了。大家輪流擁抱她，為她打氣。

荔子自問，比起這些同學，她的女性史算不上什麼──她的人生似乎還沒開始，怎麼心態這麼老了？難道因為一次出錯，她就失去幸福的權利？忙碌的學術生活，她過得潛沉自在，不去懷想過往的爛糟事。然而在沒有防備的時刻，在寤寐交替的時分，潛意識悄悄進入夢境。

她正走著，有一個穿紅衣、約莫五歲的小女孩，從她身邊跑過。她突然認出那就是自己不曾生下、被流產的女兒！算算差不多有這麼大了。小女孩逕自跑著，稚嫩的笑聲和清脆的腳步聲漸行漸遠，拐進了另一條巷道。她環顧四周，一片泥牆紅門的住家，花樹扶疏，似曾相識。惟四下黯淡，有如白晝發生日蝕，幽冥昏晦。荔子被牽引著，循聲找去，只見一叢竹林，不見房舍，但耳際迴響小孩嬌脆的叫聲：媽媽！媽媽！前面哪裡出來一個女人應了門，把小女孩擁進去了。她心痛，本來是我的孩子啊、本來是我的孩子。

荔子在嘆息中醒來，怔忡地望著街燈照亮斗室的天花板，突然領悟某種因果輪迴。原來小生命沒有失去，只是往別的方向去了，投入別的母親懷抱裡。但由於因緣牽繫，讓我一睹她的存在……

6

這日小樓空蕩蕩的，租客都外出了。荔子上課前先去一樓的房東家繳房租，得交現金。房東太太蓮霧照例不在家，她是醫院的護士長，明麗幹練，早出晚歸。半晌，房東龍眼來應門，收下租金後請荔子進來坐，等他開一張收據。他穿著無袖汗衫和睡褲，身上汪著酒臭，走起路來歪歪斜斜的。房東夫妻從故鄉移民來此二十幾年了，但蓮霧老是跟荔子抱怨，說丈夫嘗試創業多次，跟朋友開公司、接手甜甜圈店，投資養雞場、亞洲菜園，哪一個成功的？虧了不知多少錢哪！最後讓他在家收租，賺一份穩定。

荔子想，蓮霧沒料到龍眼在家淪為酒鬼──可得提防點！想到這，她立刻從沙發跳起來，戒備在半開的門邊。龍眼拿來一張收據，挨近她，不知是步伐踉蹌，還是起了惡念，驟地朝她撲來，大嘴湊上她臉。荔子驚叫一聲，猛推對方衝出門。

荔子急著搬家，經人介紹租進柿吉所住的地下室，與三個男人共用衛浴廚房。柿吉也是留學生，兩人來自不同國家，卻很投緣，寒假還一起過聖誕和新年。柿吉斯文有禮、舉止鄭重，讓荔子放心。不久他們厭倦了分租樓的嘈雜髒惡──尤其是兩個保加利亞來的男租客每晚佔著廚房對飲鬧酒，決定一起找別的住處。一次小旅遊回來，柿吉建議兩人「試婚」。雖然荔子感到進展太快，最後仍決定嘗試「以結婚為目的的交往關係」。他們在丹打士大道街車站旁的小屋二樓安頓下來。朋友一輪輪請來便飯，算是昭告天下他們的同居關係。

無奈的是，在荔子正要開始寫論文時，發現自己懷孕了。真是崩潰，前塵往事湧來，追上她，感覺被詛咒──難道這就是女人的命運？猶如困獸般，她煩躁陰鬱，信誓旦旦說要墮胎。這不是生孩子的好時機，自己沒錢和時間養孩子，一旦停學就失去獎學金。她的腳本裡沒有柿吉的位置，好像這不關他的事體。

柿吉不動聲色，聽懂了她的弦外之音。他說兩人先結婚，然後自己停學，開始工作養家；這個國家的國際學生配偶可以合法工作。他又解釋，孩子不只是人類繁衍的產物，更是上天賜與的禮物，託付給父母養育和照顧，直到他成為獨立的個體。孩子有生的權利，不該全由父母掌控生殺大權。荔子聽不進去這樣帶有泛宗教性、心靈雞湯式的闊論。反正男人不做數，胎兒的命運全由母親決定，只有懷胎者知道自己能不能承擔這個重責。柿吉不跟荔子爭論，建議她去大學的健康中心看診，「找個女醫生諮詢吧。」

李維醫師樸素清瘦，清湯掛麵的長髮框出一張素臉，金絲眼鏡裡流露出溫潤眼神，不過三十多歲。知道了荔子的情況後，她單刀直入問道：「告訴我，你和你的伴侶最終會走到一起嗎？」她用了eventuality這個字，讓荔子愣住了。荔子對兩人的未來還沒想法就懷孕了，只能見招拆招。醫生的問題指出了關鍵處──她和柿吉是功能性地在一起，僅為了便利或習慣？還是有心相守，終成眷屬？她當下明白，若是拿掉了孩子，兩人可能就散了。

「我想……也希望，最後我們會在一起。或許結婚。」這是荔子第一次道出對這段戀情的願景。

「如果是這樣，這個孩子可不就是遲早的結果嗎？」李維醫生反問，「真的有必要拿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