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恨情仇的千古見證:阿瑜陀耶

崔淼淼

時隔六百多年,我和丈夫緩步行走在阿瑜陀耶(Ayutthaya)的殘垣斷壁間,腳下是殘存的宮殿遺跡,眼前是斑駁的佛像和破損的紅磚,在開滿繁花的樹下圓寂安眠。亞熱帶的雨水無數次沖刷著血腥屠城的恐怖記憶,一塊塊黴黑潮濕的磚瓦和一座座寂靜無言的佛塔,在流光溢彩的熱帶繁花碧樹間,靜臥於波平如鏡的河湖之中,追憶著斯地塵世如天堂般美好的魂魄與瑰麗的盛世幻影。

落腳之處是一家靠近夜市的民宿,吊腳的二層別墅掩映在茂盛的雞蛋花樹和菩提樹後;院落中央是一個小魚池,幾條巨型錦鯉在清涼如玉的水中游弋。民宿主人是一位年邁的婦人,慈祥和藹地把我們引入二樓屋內。她在一樓掛滿了當地的手工藝品「紙魚」祈福,五顏六色塗滿銀粉的紙魚在芭蕉樹影中輕颺。午後的陽光,暖洋洋地泊在池水上、袖珍佛龕中,和一叢叢馥郁的花木之上。

我和丈夫安頓好後,來到當地的水上市場,乘坐泰式木舟在濃綠的河道間前行。岸邊,低低的木廊簷下,遊客稀疏,零星散坐在臨河餐桌旁,笑語盈盈。空氣中不時飄來泰式炒菜的濃烈香茅氣息,河道兩邊成排的嫣紅美人蕉旖旎妖嬈,木舟水聲潺潺,遠浸著一股動人的俗世之美。不遠處,錦鯉池旁,巨大的象群在爛泥地中等待遊客光顧,一對情侶騎在巨象脊背上,甜蜜地彼此餵食。丈夫問我,要不要也騎一回大象。我搖頭說,不忍心騎上去。說話間來到一家泰式火鍋店落座,點了當地招牌火鍋麵。口味不同於曼谷的酸辣開胃,反倒濃郁厚稠,略顯肥膩。當地流行吃五顏六色的彩虹麵,放入火鍋中嘟嘟煮著,沒有特殊的味道,唯獨賞心悅目。當晚的夜市熱氣騰騰,物美價廉的泰式湯麵、燒烤和小吃一眼望不到盡頭。遙想六百多年前,商賈雲集,水陸並行,將世界各地的珍饈美味運送到此地集市上,這份濃稠味覺應該是源自舊時南來北往的交會。

次日晨起,走在空曠的街道上,向著名的馬哈泰寺前行。穹蒼下,矗立著繁茂的菩提樹,樹與天空之間是無言靜寂的高聳塔廟。猩紅色的磚頭裸露在朗潤的空氣中,血一般嫣紅,怵目驚心,蒼涼凝重,三分沉鬱,七分荒蕪。幾隻野狗在殘垣斷壁中嬉鬧,清晨掃塵的人們一言不發,低頭緩慢清掃落葉。似乎感知到什麼,我猛然回頭,竟看見一顆石雕佛頭被包裹在千年菩提樹根之中,面目泰然安詳,笑看人世流遷——這就是泰國七大奇蹟之一的「樹抱佛」奇觀。千百年櫛風沐雨,依舊沉靜慈悲,閱盡蒼涼悲歡,不言亦不語。

我和丈夫行走在這座位於大城心臟地帶的中央聖殿,頭頂鉛雲密布,細雨迷濕了雙眼。這裡曾經四面臨渠,有二百零九座佛塔,十處僧院,隸屬皇室所有,始建於印拉第王時期,竣工於李泰王時期。在緬甸貢榜王朝雍籍牙之子辛標信攻陷阿瑜陀耶後,被洗劫焚毀,無數身披明黃袈裟,體內注滿黃金、全身鍍滿金箔的佛像,被砍斷頭顱和四肢,擄走體內黃金、刮掉金箔,洗劫一空後,又被付之一炬。我們按圖索驥尋找宮殿遺跡,卻誤入一處佛寺,宮殿舊址已成荒涼之地。冥想中,幾百年前緬軍屠城的慘烈境況觸目可及。

不知不覺走到三塔寺旁邊的巍峨廟宇,天空放晴,鮮紅與橙黃的廟宇外觀在碧空下端莊持重。廟頂,佛音嫋嫋,與廟前繁花相伴。佛寺門前,擺滿了淡粉色荷花包,遊人買來供奉在佛前祈福納祥。三塔寺是大城時代的曼谷玉佛寺,相當於皇家太廟。當年寺內有一座高達十六米,被二百五十公斤黃金覆蓋的大佛,三座塔下分別埋葬著因他拉恰提洛王與他的兩個兒子。這個故事很老套,是唐代玄武門之變的翻版歷史。老國王去世後,年長的兩位實力派王子為爭奪王位,手足相殘,雙雙殞命,王位最終落到最無實力的小王子如關普雅手中。得知兩位兄長死訊後,如關普雅從彭世洛南下接掌了王位,而後蓋了這座寺廟,為兩位王兄再次舉行了火葬,並將父王與兩位兄長分別安葬在三座佛塔之內。

遠觀三塔寺,塔身呈現出渾圓的體態;近觀,伸手撫摸殘磚斷瓦,仰頭看向一樹樹嵯峨菩提,我揣想佛教的美學其實是以「圓」為美,因為「圓」如同一個輪迴,有生有死,生死相連,循環往復直至極樂淨土。而佛教的終極審美,就是進入涅槃,途徑有二:滅智,毀身。仔細琢磨,像極了超現實的美學,賦予死亡以美感,沉寂著無言的虛空之愛,高高凌駕在俗世生老病死之上,是寄託來世,也是解脫今生。

阿瑜陀耶,曾經是精神的聖殿,又坐擁物質的極大繁榮。以佛教立國的大城府,是精於商道的貿易之城,不斷開疆拓土、征伐無數,有所向披靡的霸氣和睥睨八方的傲氣。佛教的出世與王朝的入世,佛教的超脫與人世的情欲,祕密爬滿了阿瑜陀耶的每一寸肌膚記憶,每一處遺跡都是愛恨情仇的千古見證。譬如貴妃寺,就是巴薩通國王為了紀念含冤而死的生母所建的寺廟。巴薩通的生母是老國王最心愛、最美貌的貴妃,因此遭到王后的妒恨,設計將國王與貴妃離間分開。身懷六甲的貴妃被含冤打入冷宮,絕望中早產生下巴薩通,襁褓中的嬰兒被老國王厭棄,派人送出宮外撫養,體弱多病的巴薩通與生母從此天人永隔。多年後,王后的詭計敗露,懊悔不已的老國王將巴薩通接回宮中,扶上王位。登基後,巴薩通瘋狂尋找生母的下落,卻得知,多年前她早已抑鬱而終。等他榮登大寶,俯瞰眾生,坐擁至高無上王權、後宮粉黛三千,然而這一切又有何意義?未曾嘗過母愛的滋味,這一生終歸是不圓滿的,心底終究缺失了一角,一碰就痛。悲痛不已的巴薩通為母親修建了華美精緻的貴妃寺,時常獨自一人在此思念母親。

我一邊對丈夫講述這個故事,一邊和他來到一處臨水的餐廳用午餐。濃綠的光影中,飄過泰式青木瓜沙拉和鮮蝦炒麵的香氣,耳邊是綿軟的泰語和悠然的鳥鳴。不知千百年前,這裡是否有同樣的光景,熙攘著同樣的味覺和視覺記憶。餐後,沿著繁華的商業區散步,泰式象牙首飾和手工藝品琳瑯滿目,一群群坐校車來郊遊的學生從我們身邊擁擠而過。丈夫的錢包不慎遺落在地,被身後趕來的泰人提示我們撿起。我感激地施禮,對方雙手合十,回了一個禮,便匆匆離去。我慨嘆這裡民風古樸,不急不緩,走進阿瑜陀耶,便是走進了千百年前的光陰,走進了泰人曾經的驕傲和傷痛。  

英國詩人吉普林在《東西方民謠》中曾寫道:「東方就是東方,西方就是西方,它們永不交會。」事實上,處於各大洲聯結地帶的國度都誕生了融匯東西方文明的璀璨文化。從十四世紀至十八世紀四百多年間,東南亞暹羅灣灣頭的阿瑜陀耶締造了神話一般的天堂世界,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大的國際化都市之一,更憑藉優越的地理位置融匯了東西方最優秀的文明,躍升為世界外交和商業中心。柬埔寨盛極一時的吳哥王朝湮滅在叢林中,阿瑜陀耶如星辰冉冉升起,成為中南半島霸主。阿瑜陀耶,如同千年前的盛唐長安,與葡萄牙、西班牙、英國、法國、印度、中國和日本互通使節與貿易。來自中國的絲綢和茶葉、法國的香水、印度的紗麗和日本的軍刀、英國的火炮,川流不息而至,洪流巨濤的繁華景象令人炫目。外國人在阿瑜陀耶皇宮中任職,世界各地的商人和傳教士在此定居,這裡曾是千百年前獨一無二的國際化都市。在曼谷以北,這片河湖環繞的平原島嶼上,阿瑜陀耶仿若從印度史詩《羅摩衍那》中降臨凡世的天國之城,華美與高貴並存、典雅與精巧相容,在水利設計、城市規畫和建築藝術領域,均登峰造極。泰人說,「阿瑜陀耶」即是「固若金湯之城」。堅不可摧的不僅是城池,更是自尊與信仰、財富與榮耀。

然而,西元1767年4月7日雨夜,阿瑜陀耶死期將至。雨季的電閃雷鳴中,環城的三條河流——湄南河、巴塞河和華富里河上炸裂出無數驚天動地的火炮轟鳴聲,這座矗立了四百多年固若金湯的阿瑜陀耶大城,城牆被瞬間夷為平地。緬甸軍勢如破竹,攻入這座堅守了十四個月、奄奄一息的疲憊大城。殺紅了眼的緬甸軍駕馭著一百頭大象,與上萬名殺氣騰騰的騎兵,一道衝入布滿黃金與珍寶的阿瑜陀耶。緬甸軍首領辛標信親率精兵,闖入暹羅王波隆摩羅闍三世奢華的宮殿,撞見他正帶領一眾嬪妃大臣和將士跪在佛像前虔誠祈禱,祈求神佛用雨季的洪水沖走入侵的緬甸軍。彈盡糧絕的阿瑜陀耶城內瀰漫著死亡的氣息,瘟疫、恐慌、絕望和飢餓侵蝕著它,這座病入膏肓的繁華大城終於迎來了宿命的結局——城中所有王宮、佛寺、城門、民宅全部被焚毀,鍍金佛像被砍斷頭顱和四肢,體內注滿黃金的佛像被亂刀劈開,泰軍和百姓被斬殺成河,拋入河道的泰人屍體染紅了水面,鱷魚和鯰魚噬咬著亡者的血肉之軀。緬軍連續十五日的大肆姦淫擄掠,讓阿瑜陀耶成了一座死城。

遠眺三塔寺,這裡是泰國版玄武門事變的見證。(崔淼淼.圖片提供)
阿瑜陀耶佛像雕塑遺跡,阿瑜陀耶王朝以佛教立國,延續了四百多年,是泰國歷史上最長的王朝。(崔淼淼.圖片提供)
馬哈泰寺中的「樹抱佛」奇觀,為泰國的七大奇蹟之一。(崔淼淼.圖片提供)

跋涉出六百年前屍橫遍野的大城,歷史的漫天煙塵漸漸消散,化作一地繽紛的血紅落英。我從追憶中回過神來,與丈夫走進南洋風情的火車站,在午後強烈的日光下踏上了返回曼谷的火車。神思恍惚中,我悵然若失。別了,阿瑜陀耶。從繁華到蒼涼,原本只一瞬之間。四百年的輝煌,六百年的惋惜,不過都是白雲蒼狗的往事。(寄自喬治亞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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