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歸鄉的鮭魚

王士躍/文.圖片提供
作者收藏的鷹與鮭木雕品。

山溪在木屋旁打了個旋兒,銀鏈似地繞過露營地的碎石灘,一路跌跌撞撞撲向富卡海峽的深藍。

這股來自奧林匹克半島(Olympic Peninsula)雪峰的水脈,從冰磧石縫滲出時還帶著雪被的涼意,待衝出杉柏林時,已捎上了高山湖的洩流,身子骨壯實了,水聲也更響亮了。 倒木交錯,菌草纏繞,水與石劇烈地搓揉推擠,打著滾,追著吼著,像孩子打架。一縷輕薄如煙的日光灑在水面上,飛蟲盤旋飄舞,如寫狂草。

有時我沿著溪流逆行,朝著陡峭的山坡攀爬,試圖找尋確切的源頭。這是極難走的一條小路,走著走著就沒路了,而小溪仍舊在前方哼唱,像山妖的誘歌。

半島有個傳說,在遠古洪水漫過群山時,克朗朗部落(Klallam Tribe)酋長將族人塞進獨木舟,用長繩套住卡拉哈尼的山埡口才沒有被洪水沖散,保住了全族人的性命。那些沒繫住的獨木舟飄向四面八方,後來就繁衍而成太平洋西北沿岸形形色色的原住民部落。長老們說,你若能翻過鷦鷯踢起的塵土化成的十座大山,便能看見那根繩索,至今仍從奧林匹克山上垂吊下來,像一節褪色的金色天梯。

山溪入海的地方曾是鮭魚洄游登陸的河口。春秋兩季,大批的銀鮭、粉鮭、鋼頭鱒列隊逆游,帝王鮭的巨大身影攪動著水面,將河水染成一片爭先恐後、流動的烏雲。鮭魚越過山瀑、穿過暗流,在上游築巢並產下生命的種子後,便力竭而亡,將肉身還給這片養育過牠們的山水。

我常來河口轉悠,騎自行車可以從這裡進入太平洋「發現小道」(Discovery Trail),經過一座小橋。夏天,那裡人來人往,總能見到一個印第安人靠著橋墩,雕刻木器。青青綠綠的染料擺在一旁,一股淡淡的木香隨著海風吹來。

他能雕出各種動物,有黑熊、渡鴉、青蛙、蜂鳥等等,但他雕得最多的是鮭魚。那木頭必須選上好的西部紅柏或是黃柏,幾刀下去,木紋就像水流一樣活了,鮭魚彷彿在木上起舞。

「這魚,講了什麼故事?」那天,我停下車,看了他用刻刀慢慢地雕刻著一隻鮭魚,木屑像浪花紛紛揚揚,他的手掌旋轉中帶著一股韻律。

「在回家。」他用沙啞的嗓音回答我,聲音被風吹得有些飄忽,帶著一股醉醺醺的酒氣。

我說:「是吧!牠好像是在往上游掙扎。」

他咧嘴一笑,吹了一口木上的碎屑。「這裡,是牠的記憶。牠記得出生的地方,哪怕一萬里以外,牠也能游回來。」他用刀尖輕輕點著魚鼻的位置。

刀鋒下的木魚,魚尾被刻出幾道流動的波紋,眼珠鼓瞪,定睛遠方,彷彿真在逆流奮游。

「現在嗎?」我問。話一出口便覺得笨拙。海風從富卡海峽陣陣吹來。河水撞擊卵石,喧騰如低沉的印第安人鹿皮鼓點。

很久以前,克朗朗部落的長房就建在出海口的沙灘上。他們靠捕鮭魚、狩獵與採果為生,年復一年。現在這條山溪的鮭魚幾乎絕跡了,長房大概上世紀白人來建城市的時候被拆掉,後來建起了一座造紙廠,排出的廢水毒死了很多洄游的鮭魚,後來連鱒魚、鹹淡水生物也都消失了,連水鳥都不再到河岸上築巢了。再後來,造紙廠破產,廠房夷為平地。如今,這裡什麼都沒有,只剩下一片荒灘,野草和黑莓灌木蔓延,吞噬著曾經的熱鬧。

「現在。」他頭也不抬,繼續削著木料,魚嘴被雕成讓白頭鷹叼住的樣子,「現在我們只會在木頭上,再做一次夢。」

他笑了笑,露出幾顆泛黃的牙齒。隨即埋頭,一刀一刀地刻下去,嘴裡嗚嚕不清地哼著歌,身體也跟著不住地搖晃起來。鮭魚是山溪的靈魂,沒有鮭魚的溪流,就像失去靈魂支柱的軀體。

印第安雕刻藝人展示木雕品。

我家中收藏了不少印第安人的手工藝術品,也買過他的圖騰木雕,木雕背面有他的簽名:丹尼‧愛德華。印地安人的古老姓氏早在幾代前便被英語化了,從前的家族名源自氏族的動物祖先——鷹、渡鴉、黑熊、虎鯨等等,被雕刻成不同族徽,隨血脈分支延續。

也許,丹尼屬於渡鴉或鷹的後代。他曾說過他是從海達瓜伊群島搬來的,那兒只有這兩個氏族。海達人的雕刻手藝遠近聞名,許多博物館中收藏著精美的海達圖騰柱,沿海的城市裡也常看到他們在街頭雕刻賣藝。

我特別珍視收藏的兩件鮭魚藝術品,一件是銀鮭畫像,魚兒飽滿健碩,生命力旺盛,在畫框中輕盈地游動。另一件是鷹鮭合體的彩繪木雕,鮭魚讓白頭鷹叼住,驚恐地圓睜雙目,掙扎在一種死亡和美的氣息裡。

鮭魚洄游水彩畫。

「現在我們只會在木頭上再做一次夢。」每次想到丹尼的這句話,那條喧騰的小溪便帶著一股鹹澀的潮氣流過眼前。(寄自華盛頓州)

鮭魚 原住民 華盛頓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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