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手(上)
若要問梅香,什麼對她最熟悉,答案當然是形形色色的手,蒼老的、水嫩的、塗著七彩蔻丹的。它們偶爾在燈下泛出幽異的光,光落在每一道紋路裡,如無聲的河流,蜿蜒出說不盡的故事。
梅香在九十年代初,踏上了美國的土地。那年她三十五歲,在紐約一家美甲店打工,越南華裔的老闆娘是她的叔婆。梅香手巧,不過三五年,便攢下一批忠實的熟客。她服務的手,大多是女人的手,溫順的、安靜的、無辜的手,絕不會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可記憶偏偏執拗,總在某個猝不及防的瞬間,驚心動魄地亮出一隻男人的手。多少年了,依舊讓她心魂震顫。
梅香總會想起十一歲的自己,典型的鴨蛋臉,水亮的丹鳳眼,烏黑粗亮的麻花辮子順在肩頭。她隨父母生活在一座依偎在長江南岸的小鎮,古色古香,亭台、樓閣、青石板路,綿延了七百年的歲月與人煙。
梅香不會忘記1966年的夏天,空氣裡浮動著一種詭異的躁熱,沉悶地扼住呼吸,蟬鳴嘶叫到絕望。梅香跟著表姊春月,一路奔向鎮革命委員會大院門口。人群如潮水般洶湧,梅香踮起腳尖、伸長脖頸,人擠人的汗味與濁氣讓她幾乎窒息,卻壓不住她胸中的萬丈激情。
「來了!他來了!」人群在喧囂中騷動。
唐建國氣宇軒昂走向人群,頭顱高昂,胸脯挺得更高,左臂上的紅袖章像一團火焰,肆無忌憚燒進每個人的眼睛裡。鎮革委的陳主任陪在一旁,身子微躬,臉上的笑盛滿了尊重和客氣。
「同志們!靜一靜!」陳主任一抬手,大半的喧鬧被壓了下去,「我們的唐建國同志,從北京回來了!他參加了革命大串聯,去了天安門廣場。」陳主任的聲音響亮、莊重,充滿了崇拜:「唐建國同志,他見到了毛主席──」他略作停頓,讓全場屏息,隨即用盡力氣宣告:「我們偉大的領袖毛主席!他和毛主席,握了手!」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似乎要把梅香托到白雲之上,梅香的心臟直跳,眼睛死死盯著唐建國的手。曾經與偉大領袖相握的手,此刻舉在空中,朝人群揮動。那隻手在陽光下鍍上了一層神聖的金邊,變成了神的手。
凡人自然崇拜神的手。憑著他的神手,唐建國成了小鎮最耀眼的人物。工廠、機關、廠礦紛紛邀請他去做報告,他的聲音和內容在天地間無限循環:「那天晴空萬里,太陽照耀我們,天安門廣場上人山人海……」他會停頓片刻,讓聽眾屏息凝神,「毛主席向我們走來了,那麼近,我都能看清他老人家明亮的眼睛和慈祥的笑容。他是那麼平易近人,他伸出手,我趕緊雙手握住。我怎敢相信啊,我握住了那隻指引中國革命、指引大海航行的偉大之手!」
每次在大會上提及與毛主席握手,唐建國總會高舉起自己的右手,引發了革命群眾的崇拜和羨慕,也引發了台下排山倒海的掌聲。
梅香聽過三次唐建國的報告,最後一次是在鎮革委禮堂,她用兩張糖紙跟一個女孩交換了第一排。她目不轉睛盯著唐建國的右手發呆:唐建國的手握過毛主席,跟唐建國握手,也就等於跟毛主席握手。總有一天,她要握唐建國的手!這個念頭讓她不安,心頭跑過一群野馬、臉頰發紅發燙,微妙的情緒似乎藏著幾分褻瀆。可這些雜念一旦相遇毛主席的光芒,便昇華為神聖的嚮往。
機會來了!那是個明朗的周六下午,梅香從學校放學回家,在開滿芙蓉花的小巷子裡,她迎面看見下班的唐建國。她知道唐建國的家就住在附近,她心跳耳紅,因為激動,聲音都變調了:「唐叔叔,您好!」
唐建國轉過身,臉上露出淡定的微笑:「小朋友,你是?」
「我叫梅香,我聽過您的報告。」梅香低頭應道,雙手緊張地絞著書包帶。
「你有什麼事嗎?」
梅香總算鼓足了勇氣:「唐叔叔,我……我想跟您握個手。」
唐建國似乎早有預料,伸出那隻著名的右手:「好啊,來。」
梅香屏住呼吸,顫抖著伸出自己的手。兩隻手相握的瞬間,她感到一陣眩暈的暖流。她似乎看到了天安門城樓的毛主席,某種遙遠而偉大的力量,讓她飛越千山萬水,握緊了毛主席的手。
回到家裡,梅香捨不得洗手。臨睡前還在燈下端詳自己的手掌,恍惚間,她看見自己的手竟閃閃發光。她篤信,這一定是神聖的革命火種,由她親手接了過來。
她要把革命的火種發揚光大,她要跟唐叔叔談談自己的革命理想。
那日梅香放學後,又遇見了唐建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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