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書（三）

2 倒流

一杯美式、一杯手沖，跟著咖啡一起上桌的，還有一碟奶油酥餅。這家咖啡館開在K大附近，持有大學教職員證的客人，一桌送一盤小點心。

曾芳恬兩手包住面前的熱咖啡，享受那熱度溫暖著冰冷的手。她習慣性地深吸一口氣，這家招牌手沖拼豆用了什麼產地的豆子呢，她聞到柑橘，嗯，淡淡的鳳梨……她沒抬眼，感覺到兩道銳利的眼光在打量。

「曾小姐，謝謝你跑一趟過來，許社長大力推薦你。」

「我很樂意，謝謝給我這個機會。」她迎著對方的眼光，微笑著說。

何文鈺欣賞這個女孩的氣質，沉靜，包住杯子的雙手十指又直又長，剪得很整齊的指甲，雖秀氣但看起來有力量。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或許是因為這女孩一點也不怯場。許叔叔說她做事負責、文筆不錯、頭腦清楚，看起來是真的。現在不靠譜的年輕人很多。

「你的碩士論文寫的是我父親？」

「是的，我是半畝老師的忠實讀者，導師覺得如果寫一個長期關注的作家，在治學之外，更有個人的意義。」

何文鈺問了導師的名字。「哦，張教授，我知道他，明年計畫邀請他來演講，我也是研究當代小說的。」

「是的，我拜讀過您的論文，尤其是爬梳政治意識形態對老作家的影響這一塊。像半畝老師這樣的長青樹不多，主要是能禁得起時代的考驗吧。」

「對，一點也沒錯，這也是我為什麼想替我父親出這本傳記。既然你對我父親已經有相當的了解，資料的整理應該不難。但是我希望這本書不是論文式的學術研究，而是有血有肉呈現出我父親這個人，這方面你有什麼想法？聽說你也是作家？」

「我有一本短篇小說集剛出版，請何教授指教。」曾芳恬從包裡取出一個牛皮紙包，雙手遞給何文鈺。

「能寫小說，應該會講故事，而且也更能理解我父親吧。我希望這本書能像我父親寫的小說一樣，深刻又好看。我父親一輩子奉獻給文學，現在年紀大了，行動不便很少出門，頭腦也不像以前那麼靈光。」她看著對面女孩的眼睛，「你最重要的任務是採訪他，老人家脾氣難免有點怪，如果他不肯配合，希望你能多點耐心，有什麼問題隨時找我。」

曾芳恬眼神如深潭，一點也不閃避，「冒昧問一句，何教授有沒有考慮自己訪談呢，也許老人家更能暢所欲言？」

「唉，我試過，我父親越老越任性，問他正經問題，他跟我胡說八道。由外人來問，他可能還比較願意配合，比方說，他覺得你是個記者或編輯，他就敬業了、就願意聊了，以前他很喜歡跟記者啊編輯什麼的天南地北聊。」何文鈺笑著搖頭。

「像對小孩一樣，哄著、騙著，他就願意說了是嗎？」

何文鈺愣了一下，會面至今，女孩一直應對得體，這句話卻說得有點……「你有陪伴老人的經驗嗎？」

「我外公老年失智，我幫著媽媽一起照顧，他年初走了。」

「嗯，老病是人生必經階段。」何文鈺想到爸爸過去神采飛揚的模樣，一米七八的個子，身強體碩、目光炯炯，走到哪裡常引來一陣騷動。人們很自然就被他吸引，又很容易受傷離去。他從不為別人壓抑情緒，隨時引爆。換句話說，有他的地方是天堂，也是地獄。

她感到對方打量的眼神，突然有一絲慌亂，「為我父親作傳，做女兒的責無旁貸。但是，我太忙了，拖了很長時間，不能再拖下去。其實只要找到合適人選，未必不能代替我做這事。有時候太熟悉，什麼都覺得理所當然，不會想去探究。你了解他的生平和作品，又不真的認識他，再好不過了。」

曾芳恬點頭。她把溫度降低後的咖啡端到鼻前，花果香杳不可聞，輕啜一口，太妃糖，就要完全過渡到堅果香了。層層轉化，溫度在對嗅覺、味覺變魔術。她感到心滿意足。自從不在咖啡館打工，她沒再喝過昂貴的手沖。

「這本書預計一年後出版，你負責把第一稿寫出來，我再看怎麼進行，希望明年暑假前能讀到第一稿……吃點心，這裡的小點心不錯。」何文鈺把點心盤朝曾芳恬推了推，「喝咖啡吃甜食，我怕倒流。」

「您也會胃酸倒流，」曾芳恬問，「跟半畝老師一樣的毛病？」

「啊？」

「我曾讀過一篇訪談，作者提到半畝老師倒流的問題很嚴重，當時他喉嚨被胃液的強酸侵蝕，啞到訪談幾乎無法進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