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雨(二)
那時的日本,正遭逢十年一遇的強颱風。陳岩在碼頭剛卸完最後一箱冷凍鮪魚,工頭遞給他一個薄薄的信封,「明天不用來了,碼頭要停業整頓。」
雨水像冰冷的鞭子抽打在他身上。他捏著那個輕得可憐的信封,站在突然變得空蕩蕩的碼頭上,一瞬間竟不知該往何處去。
就在他心灰意冷時,風中傳來一絲微弱的啜泣聲。他循著聲音,走到一排巨大的集裝箱後面,發現一個穿著紅色衣裙的嬌小身影,正蜷縮在角落裡,渾身濕透,不停發抖。
「你……還好嗎?」他用生硬的日語試探著問。
姑娘抬起頭,雨水把她的妝容都沖花了,露出底下那張異常青澀的臉龐。
「我……我不知道該去哪裡……」她開口說的,竟然是中文,帶著江浙一帶特有的軟糯口音。
這鄉音像一道電流。他猶豫了一下,脫下了自己身上的雨衣披在她身上,「先離開這裡吧,颱風越來越大,這裡太危險了。」
他把她帶到附近一家廉價的商務旅館。姑娘在浴室裡待了非常久,當她終於出來時,寬大的浴衣更顯得她身形瘦弱。
「我叫美智子,中文名叫招娣。」她低聲說,「在銀座的一家酒吧工作。今晚……一個客人給我的酒裡下了藥……」
她斷斷續續講述了自己的故事。來自上海郊區,一年前被所謂的「好朋友」騙到日本,護照被扣,欠下巨債,不得不在指定的酒吧陪酒還債。
陳岩看著她蒼白的小臉,突然想起了自己遠在上海的妹妹。
「你先安心住在這裡,」他把身上剩下的紙幣都放在床頭,「明天我再來看你。」
當他走到門口時,美智子突然從背後緊緊地抱住了他:「別走……求求你……我害怕……」
她的身體在他背後劇烈地顫抖著。那一夜,颱風咆哮,撕扯著整個世界,而這個狹小簡陋的房間裡卻異樣安靜。他們和衣而臥,美智子自始至終緊緊抓著他的一隻手。
4
「那天晚上,她一直在做噩夢,哭著喊媽媽。」陳岩望著杯中微微晃動的清酒,眼神變得遙遠,「我才知道,她其實只有十九歲。」
為了生存,也為了能照顧美智子,陳岩在歌舞伎町找到了一份夜店保安的工作。靠著早年偷渡過來,後來通過特殊渠道取得身分的「老華僑」幫忙,他勉強立住了腳,但始終游走在法律的灰色地帶。他在北新宿區租下了一個只有六疊大小的老舊公寓,和美智子開始了共同生活。
美智子不再去銀座的酒吧,而是在公寓樓下的便利店找到了一份收銀工作。每天傍晚,她會用電飯煲做好便當,安靜地等待陳岩深夜下班回來一起吃。
「她做的飯糰,總是捏得不太好看,」陳岩的嘴角泛起一絲真切的笑意,「米飯要嘛太鬆散、要嘛捏得太緊。裡面放很多、很多的烤鮭魚碎,說我工作辛苦,要多吃點好的。」
周末,他們會搭乘擁擠的山手線,去淺草寺祈福,或在上野公園散步。美智子尤其喜歡在雷門前拍照,每次都要擺出同樣的姿勢,臉上努力綻放出最燦爛的笑容。
「她總說,等我們攢夠了錢,就回家鄉開個小店。她要做全鎮最好吃的生煎包和咖哩牛肉湯。」
然而,幸福的時光總是短暫。美智子過去的客人偶爾會在街上認出她,有些還會上前糾纏。為了保護她,陳岩沒少跟人起衝突,他臉上那道疤痕就是那時留下的。
「有一次,三個混混在便利店門口纏著美智子。我衝上去跟他們打起來,」陳岩下意識地摸了摸臉上的疤痕,「其中一個用破酒瓶子劃的,在醫院縫了十八針。」
1998年春天,櫻花綻放的季節,美智子發現自己懷孕了。他們坐在公園鋪滿落櫻的長椅上。
「我們結婚吧。」陳岩握著她的手說。
美智子卻猛地抽回手,低聲哭了起來:「不行……我的護照還在那些人手裡,我……我是個沒有身分的人……」
「沒關係,總會有辦法的。」陳岩將她攬入懷中。
從那時起,陳岩開始更加拚命工作。白天在建築工地、晚上在夜店,周末還接零散機修活。他像一個上了發條的機器,目標只有一個:盡快攢夠錢,幫美智子贖回護照。
然而,就在美智子懷孕五個月時,她開始出現嚴重的孕期高血糖和劇烈的情緒波動。醫生診斷這是產前抑鬱症,需要家人的悉心陪伴。但陳岩為了賺取那份沉甸甸的「未來」,陪在她身邊的時間反而越來越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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