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矽谷往事
一九八二年我在美國獲得電子碩士學位,接著在加州矽谷的超微半導體公司(AMD)得到美國的第一份工作。當時除日本外,世界的積體電路產業都集中在矽谷,知名的有快捷半導體、國家半導體、超微、英特爾等公司。現在的台積電、聯電和南韓三星、海力士等,都是四十多年後的事。
矽谷的積體電路生產業後來為什麼都移往國外?並不是外國有特殊力量,而是美國自己把積體電路業往外國推出去,外國政府再往國內拉進來,這兩種力量交互作用,最終掏空了美國的積體電路業。積體電路生產是資本和技術密集的產業鏈,即使有這兩種力量,往外遷移也不容易,此非一朝一夕之功,是逐漸完成。
我運氣好,畢業時正逢積體電路的膨脹浪潮。矽谷謀職時,每家積體電路公司都需才孔亟,報紙每天都有許多徵人廣告,我的履歷表寄出去,很快就面試,幾星期後就拿到國家半導體和超微兩家公司的聘書。兩個選擇機會,決定去哪一家不容易。我最後選了超微,因當年超微的董事長傑瑞(Jerry Sanders)聲明「不裁員政策」,在美國第一次找工作,當然以工作穩定為優先考量。
超微當年在矽谷有十二條積體電路生產線,每條產線的工程師和員工有四百多人,直接從業人數超過五千人。那時超微從事記憶體,英特爾則專注在中央處理器(CPU)的研發和生產。記憶體像人腦的記憶部分,中央處理器則是思考和決策部分,互為依存,缺一不可。兩家的主要客戶都是號稱「藍色巨人」的國際商業機械公司(IBM)。
IBM的採購原則是必須維持兩個供貨來源,讓雙方競爭,以免採購價格被予取予求。問題來了,IBM的採購量大又種類多,業界僅有英特爾能供應中央處理器,超微能供應記憶體,維持兩個採購來源不容易。它的辦法是讓英特爾和超微互相交換技術,扶植到對方能量產為止。
從那時起,我任職的超微才有了中央處理器的技術。起初它們生產的中央處理器運行速度慢,發熱量高,性能比不過英特爾,但仍占有市場一席之地;後來持續改進,遂能在中央處理器領域和英特爾平起平坐。高科技行業的競爭激烈,有時一點不經意的改變,就能翻轉整個事業的發展方向。
當時的積體電路是新興企業,許多製程,包括沉積、布線、清洗、刻蝕等要用到很多化學溶劑,這些溶劑毒性強,如何處理還在摸索階段。問題又來了,一九八一年快捷半導體發生有毒溶液洩漏事件,公司花費了一千多萬元,幣值相當現在的十多億,更換被汙染的土壤及加強水質監測。快捷公司遭此重創從此走向下坡,最終退出市場。
加州政府從這事件警覺到事態嚴重,為保護環境訂定了嚴格的環保法。積體電路公司要執行這些環保法,須改善製程,有時改善製程投入的資金,甚至比新建積體電路生產線花費更大,加上員工薪資和土地價格飆漲,形勢所迫,許多公司紛紛遷往環保法寬鬆、土地和人工便宜的德州奧斯汀地區。
那些年台灣正從農業往工業轉型,台灣沒有積體電路的研發和生產技術,為什麼政府還要以它為發展重點?這要歸功於決策者的高瞻遠矚,他們判定積體電路有發展前途,沒有技術,就去矽谷召募有技術的人,這樣只要資金設備到位,很快就可運作。當時南韓的發展策略也相同,於是南韓和台灣初創公司都在矽谷設有徵人據點。
南韓和台灣爭相挖角的條件類似,都是薪資增加百分之三十,其他福利不變。那時矽谷的電子工程師年薪在三、四萬美元之間,換算成新台幣月薪是十萬以上,是台灣工程師的三、四倍,再增加百分之三十,公司人事費用太高,財務無法平衡。
解決辦法是薪資的七折發現金,其餘換算成股票支付,辦法雖好,但有可能看到吃不到,因股票價格隨股市變動,如果公司經營不善,股票價格下跌,等於薪資損失。即使如此,人不親土親,還是有許多工程師返台工作。
我任職的超微公司福利之一是幫工程師申請工作證及辦綠卡,律師費公司負擔。我當時正在等綠卡,錯失了返台的機會。沒過幾年,返台的工程師不僅升任公司重要幹部,還因股票增值,進入百萬富翁行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是當初意想不到的事。回頭來說快捷公司有毒溶液洩漏的事,此事件是積體電路企業遷出矽谷的轉折點。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年,超微宣告公司積體電路生產線將遷往奧斯汀,願去的人薪資照舊,搬家費公司負擔。半年後,生產線搬遷順利,矽谷的積體電路生產規模縮編。又隔半年,超微放棄了「不裁員政策」,開始裁員。
公司裁員,人心惶惶,工程師雖躲過了一劫,仍不得不為自己打算。南韓和台灣的徵人機構還在,於是掀起了第二波矽谷從業人員往亞洲的移動,公司生產、測試、封裝等各部門人員都移往外國,台灣和南韓逐漸完善了積體電路的生產鏈。
回憶起來,這些都是四十多年前的往事。當年初創的台積電公司,現已是台灣經濟的主要力量,成了護國神山,世界二奈米、三奈米晶片的高端技術都掌握在他們手中。
近年雖在壓力下,將部分產能移往美國的亞利桑納州,但台積電因技術專精,員工勤奮,未來仍將在積體電路界叱吒風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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