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欄的陰影

半人番

我一九六○年上小學,從入學起,我就是個品行端正、學習努力、勞動積極的「三好」學生,老師常在班裡表揚我,還讓我當班長。可在那個年代,還講究「家庭出身」,這令我的心情變得格外沉重。

當我第一次填表時,寫名字、寫年齡都順暢,唯有「家庭出身」那一欄,我的筆尖頓了一下,寫下了「職工」。老師接過表格,眼睛停留在那一欄上,問我:「你爸爸在哪工作?」「在防疫部門。」我小聲回答,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聽得見。

同學也好奇:「職工?你爸是工人嗎?」我怔怔地說:「不是,他是國家機關的職工。」他們的眼神立刻變了,不是敵意,只是那種「哦,原來是這樣」的若有若無的疏離。我不懂政治,也不懂「出身」意味著什麼,只覺得那兩個字下藏著一層看不見的陰影,讓我莫名地不安。

我的家庭出身真是「職工」嗎?被問得多了,我自己也懷疑起來。那天放學後,我悄悄地問奶奶:「我能看看咱家的戶口本嗎?」奶奶端出她那個紅漆小木箱,翻到箱底才找出本子,她邊翻邊念叨:「報名上學時不是都看過出生年月了嗎?」我急著說:「不是看我的出生,是看家庭出身。」

首頁戶主是爺爺。爺爺年輕時在城市行醫,略有積蓄時,他就給在鄉下的曾祖母買了薄田。土地改革時,那幾畝地就成了定性的依據,曾祖母被評為「中農」,於是爺爺的家庭出身也成了「中農」。

爸爸一九四九年大學畢業,爺爺的醫師職業使他的出身被畫為「自由職業」。而我呢?當然只能照爸爸的職業填「職工」,按理說沒錯,可這兩個字,怎麼看都不像是能讓人放心的答案。

過了兩年,老師在課堂上嚴肅地說起了家庭出身,還在黑板上寫下「有成分論,不唯成分論,重在表現」。那時候我並不完全懂得這些政策變化背後的含義,只是模糊地覺得,也許自己不用再為那一欄煩惱了。

可形勢說變就變,從一九六三年起,本來是要整風整社、清查帳目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很快就帶上了強烈的政治色彩,人們被要求重新畫分「成分」,再一次分清「敵我」。「重在表現」的口號漸漸退到一邊,取而代之的,是一陣陣關於「階級立場」、「家庭背景」的追問。

到了高年級,同班同學都學會了辨認彼此的出身,學會了在交往中保持分寸。儘管我們唱的是同一首歌「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可我心裡明白,有些孩子的路將走得比別人更艱辛。

一九六六年,我小學即將畢業,報考初中時,又一次要填表,「家庭出身」一欄我依舊填上「職工」。爸爸因工作認真、業務出色,早已調到邊防檢疫站任站長,可我仍能感到那一欄文字像一道無法抹去的印記,比學習成績、品行評語都更能決定一個孩子的命運。我已懂得,世界並不完全由個人努力決定,還有一些東西在無聲地畫分著命運的邊界。

果然,不到一個月,文化大革命爆發了。學校停課,課堂上再也聽不見讀書聲。社會上「血統論」盛行,「家庭出身」一欄成了分界線:寫著革命軍人、革命幹部、工人、貧農、下中農的後代,都被稱作「紅五類」,站在了舞台的中央;而其他出身的孩子,則悄然地退到角落。

很多同學的家庭都受到衝擊,有的被畫為「黑五類」,有的成了「臭老九」的子女。我也不能倖免,爸爸被扣上「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的帽子,一夜之間,從受尊重的站長成了被批鬥的對象;媽媽不再是生物教研組組長,卻淪為「臭知識分子」,又因她的兄姊在國外,還被懷疑為「海外特務」;爺爺每天上午忙著給病人看病,下午還要去學習班學習反省。

文革的那些年,我們全家都戰戰兢兢地活著。後來,我憑著一點專業技能,進了鐵路局。有了工作,又得填表,仍逃不過「家庭出身」那一欄,我依舊寫下「職工」,儘管是以「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身分,被特批錄用。

四十年前,我來到美國。入境那一天,移民官遞給我一張表格,我本能地尋找「家庭出身」那一欄,可找了一遍又一遍,只有「姓名」、「地址」和「出生國」,再也沒有多年讓我心驚膽顫的那一欄。此刻,我才真正明白,有些恐懼並非來自紙上的文字,而是來自被區分、被定義的年代。

後來,我有了兩個兒子,小時候我為他們填寫表格時,只需寫下「家長姓名」、「緊急聯繫人」。半個多世紀前的陰影早已散去,每當提筆時,我心中仍會輕輕一顫,那不是恐懼,而是一種對時代更替的慶幸。

移民 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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