燙手山芋

王治國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故鄉南京的燙手山芋非常出色,在我心目中就是那滄海,就是那巫山。基於南京人的基因,一如對鹽水鴨的偏好,我也喜歡吃烤山芋。

童年時,家住四川重慶的鄉下巴縣銅貫鐸,我常常邀約鄰居玩伴去農地裡偷挖紅苕(紅薯),然後在一個隱蔽的地方挖個洞烘烤。俗話說「夜路走多了,遲早會碰到鬼」,當我們得意了好幾回之後,有天,一個農夫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我們面前,兩玩伴機警,腳底抹油溜掉,我卻因一個恍惚,後領被他扣住,連拎代拉地向母親興師問罪,母親除了作應有的賠償,另外罰我立正鞠躬道歉。不過,母親從此在她菜園旁的空地上,自行栽種紅苕。

母親烤的紅苕非常好吃,只不過在返回南京之後,我才感覺到天外有天。不知是先天條件的優越,或者後天技巧的扶搖,甚或兼籌並顧,南京的烤山芋既獨特又好吃,它的絕妙在於其內有蜜一般的汁,和異於一般的微溫而出奇地燙。

我喜歡跟隨父親去澡堂,去茶館聽說書,但每回更希望能在往返途中,邂逅烤山芋的小販,因為,不僅能一飽口福,而且還可一覽烤山芋的有趣流程,以及一些首次光顧的鄉巴佬被燙的窘態。

他們大多用鐵皮桶做成烘爐,裡面燒炭,爐內周圍串串鐵勾勾著山芋,烤熟之後,以文火保溫。我也真佩服那些賣山芋的師傅,他們似乎已練就鐵沙掌,雖然先是戴著棉紗手套伸進爐裡把鐵勾取出,接著卻把手套一脫,用紙把山芋一包,遞給顧客。不知厲害的初嘗者包括我那回,一接過來,留也不是丟也不是。

其實這東西是愈熱愈好吃,最好就是入手極燙,接著兩手捧著不斷地顛簸,直到手掌能夠承受那熱度時,才是口感最好的時候。

我口福薄淺,僅僅三年而已,由於內戰爆發,遍地烽火,一九四九年跟隨父母去到台灣。母親和內子也先後烤過一次番薯,均因我不滿意而沒再延續;母親當然深知其因,從此只煮地瓜粥,內子不明就理,說我嘴刁。我常常在談心時候,不經意地提到南京的燙手山芋,尤其濃墨於那蜜一般的汪汪甜汁,但她老是認為我在吹噓,總會揶揄地說:「小心,別把氣球吹爆。」我則感覺是在夏蟲語冰,嘆口氣轉移話題。

在洛杉磯的中國超市裡,常常看到番薯,只是其塊頭超乎想像中的大,內子用烤箱試烤,我本以為也會像美國前總統卡特家鄉的花生,既大粒而且又香又脆,哪想到它卻出奇平淡,食之無味,棄之也不覺得可惜。

不過,有回逛墨西哥超市時,無意中看到類似中國的細小番薯,內子於是再度試烤,雖然能媲美我們一般番薯的甜度,但仍存在著共同的瓤乾無汁不香的通常缺點。

中國改革開放的第二年,偕內子前往南京尋根,順便遊覽名勝古蹟。在中山陵的山麓幸遇一位老伯在賣烤山芋,我立即買了一個,因為很燙,我雙手捧著不斷顛動,等到稍微不燙,才用紙擦擦表皮,然後一掰為二。內子只吃一小口,就向我出示OK的手勢,接著因見到蜜般的甜汁汪汪流出,她再也無暇言笑,只是一味地低著頭享受。

她有潔癖,去掉皮才吃,老伯看了一直搖頭,而對我卻豎個大拇指,因為我是連皮帶瓤,咬咬吞下,這也難怪,只因事前沒跟內子說明,其實燙手山芋的精華,就存於那微微烤焦的薄皮和附著其上的部分芋瓤。

分布在英、美、加、澳、新加坡和台灣的內子劉氏家族浩繁,其中十餘長輩將於近日聚集上海,然後前往蘇北阜寧尋根。內子問我,是否順便去趟南京?我只淡淡地說,不必了,祖厝被鏟平,拆遷後的權利又落空,故鄉已成傷心地。內子則笑著說:「我們可以再吃一回山芋呀!」

我聽了忍俊不禁地笑道:「拜託,上海南京來回的高鐵、南京旅館,加上另外的開銷,恐怕三千美金都擺不平,難不成真的只為了那幾口燙手山芋?」不料內子卻慢條斯理地回說:「有何不可?上海南京近在咫尺,況且我們這大把歲數,再回來已不可能,如果不把握住這次機會,你一定會很後悔的。」我遠眺蔥蔥青山,仰望悠悠白雲,雖然不語,卻已怦然心動。

新加坡 墨西哥 前總統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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