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開心牆:我戴上了那份愛
我的世界,安靜得有些失真。
這些年,高音頻的聲音像清晨的霧氣,悄悄地從生活中蒸散了。女兒在我身邊說話,我總得盯著她的嘴型,努力捕捉那些遺落的尾音。熱鬧的家庭聚會,我雖然身在其中,心緒卻隔著一層潮濕冰冷的玻璃,看著眾人的笑聲起落,卻抓不住他們口中的一絲情緒。
醫生說是自然的老化,建議我配戴助聽器。女兒很快就買回來了,兩個小巧精緻的米粒狀裝置,靜靜地躺在絨布盒裡。它們在那裡,像兩個沉默的質問者,足足躺了三個月。
我遲遲不肯動手,戴上它,彷彿是親手給自己貼上了一個「不再完整」的標籤。那比承認看不清、走不穩,更像是一種無法遮掩的宣告。
直到上個月,我們一家人去海邊。外孫女拉著我的手,興奮地對我說了一件只有我倆知道的「大祕密」,她聲音細小而急促,但我錯過了。後來女兒重複時,外孫女的臉上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失落。那一刻,我心裡像被一根細小的魚刺扎了一下,我用自己的固執,將自己推離了愛與親密。
回程路上,我想起了我的父親。他當年從戎馬生涯退下來,最寶貝他的軍帽,那頂帽子的挺拔,是他不願向歲月低頭的象徵。直到連讀報紙都要拿起老花鏡,他才在私底下默默地接受了,接受了那份剛強自尊中出現的縫隙。
我終於顫抖著手,從抽屜裡取出了助聽器。女兒看見了,沒有說話,只是輕輕地打開絨布盒,靜靜地看著我。當我將它們緩緩塞入耳道,世界並沒有立刻變得完美。最初,只是一片略帶機械的嗡鳴和陌生的迴響。但當女兒開口,輕輕喚了一聲:「媽。」這次,我清清楚楚地聽見了。那聲音不是猜測、不是嘴型,而是帶著溫度的、完整的愛意。
我轉身走到窗邊。窗外,風吹過樹葉,發出沙沙的摩挲聲,遠處的孩子在玩耍,傳來細微卻清晰的笑聲。那些曾經離我而去、只存在於回憶中的「生活背景音」,像久違的潮水,緩緩地湧回我的耳中。
這兩個小小的裝置,不僅僅是電子產品,它們是一架遲來的收音機,幫我重新調校了生命的頻率。我終於明白,真正的勇敢不是拒絕改變,而是坦然地接受自己,去聽見風中那些柔軟又真實的愛。那清晨蒸散的霧氣,如今化為一道清晰的、直達心底的暖陽。(寄自桃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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