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語中的春光

蘇莉莉

許多年前,趁著年度工作休假或出差,經過長途飛行,就為了探望母親。陪伴早起的母親,共用清晨鮮潔的空氣,並坐在客廳聊天。小陽台外有各種抑揚高低的鳥鳴,從樹叢、空中、校園、或鄰近角落傳來,僅聞其聲而不見蹤影。在塵囂世聲才微微啟動之時,用選擇性的聽力,享受鳥兒們清逸出脫、像是專門為我們安排的歌曲。猜測其中一種名為杜鵑或布穀、子規的鳥類吧,鳴唱聲中有「規規、規規」的長短聲,有時又會高喊:「雞狗歸啊、歸不歸?」有趣極了。母親聽到總是滿臉笑容:「鳥兒們喊的是高高冠冠、冠冠高高啊!」自幼我與母親交替使用特有的閩贛腔,普通話、外加鄉土音說話,有與眾不同的口語樂趣。

「高」的發音,既是閩南語的「糕」又像「哥」,還像「關」、像「滾」……累字疊句,隨著對話,飄上了屋頂與樹顛。母親又提起:「妳的外公從前在家鄉,看到院落裡飛來了鳥群歌唱,也有點像這樣的音調,會高興地說,快聽呀!高高冠冠,冠冠高高,這是吉兆,很快要砌大厝啊。」砌大厝, 那無非是老輩人勤勤懇懇地努力,期望家業興隆,傳繼永久吧?那些寶貴而短暫的時光裡,我沉默的時候居多,常不知如何接續適當的話題。母親一直中氣十足、精神抖擻地帶著鄉音,在斷斷續續的追憶裡,對心愛的么女訴說許多忽遠忽近的往事。

這些年,我像候鳥一般,重複返回我們並坐的客廳,同樣的方寸之地。時空更迭,身側已少了母親。白髮爬上我的雙鬚,青春遠離,遲暮日近。觸手可及的小學學區,年復一年培育一群群莘莘學子、造就桃李無數。校園也經常創新改造,數十年依然堅穩。周圍緊密繞牆種下的茄苳樹,葳蕤高壯,一棵棵都有六、七層樓高了,遮風屏雨,構成美好景觀與眾鳥莊園。從早到晚,各色各樣鳥兒絡繹群集,快意高歌,此起彼落,未曾停息。台灣因為地緣氣候,是各種鳥類棲息、過境、繁殖的地方,也是牠們快活展翅的舞台。而今,我空閒的時間多了,開始慢慢去欣賞、辨別鳥兒們變化莫測的歌藝。常想,能把點滴思緒傳遞給母親可有多好!彷彿一轉身,就能看到她那凝神傾聽的慈顏。

北美的春天,有一種盛開著粉紫花朵的沙漠葳柳,成為一類羽毛雜著灰黑、身形活蹦亂跳的學舌鳥(反舌鳥)最愛棲息的花樹。第一次聽到反舌鳥叫,最感震撼而迷惑。牠們求偶的歌喉急切、嗓音嘹亮。還能聲東鳴西,旁敲側擊。一會兒似貓叫、狗吠、雞鳴,一會兒又似車馬引擎、機聲唧唧。才聽得竊竊私語,隨著又仰天長嘯。聽者常誤認為百鳥齊聲、萬箭齊發。如果鄰近樹叢剛好有異性鳥群回應,二重奏可以變成六和弦、七重唱等多人樂隊。我帶著手機,常在樹下錯愕地呆站。愛的力量,竟然如此矯揉做作又迷人!

前些日偶然再看哈波李女士名著改編的電影《梅岡城的故事》(To Kill a Mockingbird)。片中的小女孩感到困惑而問「什麼樣才算有罪?」律師老爸回答:「若說真的有罪,可能是殺害了一隻無辜的學舌鳥(mocking bird)吧?牠們為了人類唱出肺腑之聲(sing their hearts out for man)……」而人類,卻常常無心射殺了牠們?這一段落破題提綱,加上情節裡的案例,從過去到現在,曾在我心裡停留了很久。

英國文學裡,濟慈的〈夜鶯頌〉(Ode to a Nightingale)和雪萊的〈致雲雀〉(To a Skylark),才情文字豐沛美麗,成為多少人的讚頌。兩位浪漫詩人,生命須臾短促,經由聆聽鳥唱,激發出對愛情、人生的熱烈憧憬。我一次一次誦讀詩行,忍不住想像,是什麼樣的夜鶯之歌能在濟慈筆下永世不滅?「那歌聲去了,我是睡?是醒?」是什麼樣的雲雀之音,能使雪萊的心思穿越生死雲霄,甘願化身歡樂的精靈?

十六世紀的詩人王子龍薩(Pierre De Ronsard, 1524-1585)在他的情歌〈Love Song〉中寫道:「起床,瑪俐,你這懶女孩。快樂的雲雀,已在空中鳴囀。停棲在山楂樹上的夜鶯,也已甜美地唱著愛的曲調。」

詩歌中的夜鶯與雲雀,或許在今日找不到完全相同的品種。根據我的經驗,每次返台,畫眉、黃鸝、金絲雀、噪鵑、綠繡眼、五色鳥……這些因歌喉宛轉悠揚、或以身姿美麗動人而取勝的精靈,常在生活裡相繼出現過。當春天的觀鳥者,身攜各式攝影裝備,聚散在公園樹林裡耐心守候的時刻,跟隨他們的腳步,必然覓得精靈的芳蹤。

眾鳥與人類無異,求愛是一件煞費心思的大事,尤其在美好春光裡。有時勇於告白,有時羞澀躲藏。牠們善於隱身在草花木叢、樹椏、磚石屋簷之間、水池淺灣旁邊、或危樓高塔之上。多半的雄鳥,飽含雄性睪酮,常有睥睨天下的恣態。除了美聲歌唱家,也有聲名不符的嘔啞嘲哳的喜鵲、聒噪的藍鵲、家燕、麻雀等等。偶爾,還有紅嘴黑鵯、白腹秧雞、黑冠麻鷺等等,相互飆歌。登場時間有夜晚、清晨或午休,方式有輪唱、清唱、獨白、或搖滾嘶吼。有時細膩悠揚、有時雄厚渾圓。有絮絮叨叨、喋喋不休的時刻,也有氣息尚存、摧枯拉朽的間隙。從聲拔尖峰、意興風發,直到哀哀怨怨、此情何堪。令人體驗白居易《琵琶行》裡「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水下灘」再轉折到「冰泉冷澀泉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子規鳴叫聲中,讓我想起豁達的詩人蘇軾寫了這麼一首〈浣溪紗〉:

「山下蘭芽短浸溪,松間沙路淨無泥,蕭蕭暮雨子規啼。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髮唱黃雞。」

各種鳥語,為我帶來了春天與驚喜。(寄自內華達州)

學區 內華達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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