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你從哪裡來

科羅拉多州的大沙丘國家公園和保護區，擁有北美最高的沙丘，這是一處特殊的地質景觀。我從野餐區停車場穿越林道來到大沙丘，眺望一重又一重層層疊疊淺褐綿密的沙子，似乎登頂就可觸及藍天，瞬間被挑起征服的欲望，迫不及待地加入迤邐的行列。沙子像怪獸，一口一口吞噬邁開的雙腳，吃力地攀爬之後，鞋子裡帶回滿滿的沙粒。

遊客資訊中心正對沙丘，讓人誤以為後面小徑是通往沙丘的路。我坐在石階上，一邊撢掉塵土一邊提醒遊客正確路徑。一個老美從身材和發音判斷我的族裔，開口問道：「你是日本人？」見我搖頭，又問：「你從哪裡來？」遊遍許多國家公園，耳邊聽到的大部分是老美善意詢問：「需要幫忙照相嗎？」這一句另類的問話，應該別有用意。

老美聽到我說「台灣」，眼睛陡地一亮，像暗夜裡熠熠的光。「台灣什麼地方？」我回答：「高雄。」他的目光瞬間像滿月般地明亮又溫暖，接著說：「一九九○年代，我在CPC工作過很長的時間。」我遙想著，在CPC的廠地裡，我們曾否腳步重疊或交錯？那一方土地定然有許多令他難忘的往事，我們應該擁有共同的話題。若非行旅匆匆，真想好好地坐下來一起回憶。

這讓我想起在杜蘭戈（Durango）中餐館的那一夜，基於對亞裔的敏感度，我拿著菜單問：「可以用國語點餐嗎？」老闆娘臉上掠過一絲驚喜：「你從哪裡來？」台灣人面對台灣人，各自報出成長的地方，便有了他鄉遇故知的惺惺相惜。一來一往，老闆娘的故事全在閒談中。

杜蘭戈是個怡人的小城，年輕時的老闆娘來到這裡釣魚，從此愛上此地迷人的景色，放棄繼續修讀博士學位的念頭，開設中餐館謀生，從此落地生根。深山幽谷雖閒散，老闆娘卻透著經營的疲累，還有落戶他鄉的寂寞。

每個移民都有各自的糾葛，千里迢迢在異地生存，孩子小的時候擔心沒辦法融入，長大了各有各的想法，好不容易扎根了，卻又憂慮他們忘卻來時路。

中年移民，故鄉的影像已烙印於心，歷經關山萬里，依舊情牽。回看我的孩子們，老三在九歲的時候，小三的課程裡沒有社會學科，他對於五千多年的歷史演化和生長的地理環境認知，猶如一張白紙，一句「你從哪裡來？」即使能回答，必然沒有概念。孩子們是否如我，對家鄉仍有千絲萬縷的依戀？

一句「你從哪裡來」，就像雨季裡流經大沙丘的梅達諾溪，在我心裡激起層層漣漪。不要問我「你從哪裡來？」我再也遏止不住滿腹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