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麻記

隨著各個地區不斷出現新的麻疹（measles）病例，「麻疹」這個詞最近頻頻登上北美新聞，令我的幼時記憶又鮮活了起來。多倫多的傳染病專家說，麻疹會傳染，它可能是地球上傳染性最強的疾病。麻疹是不是傳染性最強我不知道，但是當年我出麻時全家如臨大敵倒是真的。是的，我得過麻疹，在懵懵懂懂的年齡。

那年我六歲，正在上學前班。一個平常的日子，我的臉上忽然出現一些小紅點，因為正值夏初，天氣很熱，我以為是長痱子，所以並沒有第一時間告知父母。幸運的是，我那當鄉村醫師的父親及時察覺到了我的不對勁，一番問詢檢查後，他說我出麻了。出麻就是得了麻疹，那是我第一次聽說這個詞。

父親立即對我下了禁足令，不准我出門去和小夥伴們玩耍，更不能去上學。母親管得更嚴，她甚至不讓我和姊妹們待一個房間，還說不能吹風，不能見太陽。

於是我只能畫地為牢，待在房間裡不出去。可憐我那時候還不識字，無法用閱讀來打發時間，家裡也沒有收音機、電視機可供娛樂，只好自己創造消遣的方式。

我找一根長度適中的繩子，玩起手指上的舞蹈：先將繩子兩端打結，然後繞手上，通過拉、穿、翻等方式，變出一個個的圖案來，有時是一朵蒲公英，有時是一座吊橋，有時是一捧麵條，有時是一張漁網……。翻花繩本是兩人一組的遊戲，只要手指足夠靈巧，就可以一直翻下去，直到再也翻不出新圖案的一方認輸為止。我獨處一室，找不到對手，只好自創單人玩法，手指不夠用的時候，就用上腳趾，雖不盡興，倒也自得其樂。

多年以後看「射鵰英雄傳」，看到周伯通的故事不由失笑。那老頑童被困桃花島，學會了自己和自己打架，左手出拳，右手用掌，左手使劍，右手用刀，竟然練出了獨門武功互搏術。孤獨可以激發人的潛能，金庸先生想必深有體會。

那次出麻，不記得被單獨隔離了多久，只記得即將獲得自由的前一天，鎮上的流動電影放映隊來了，我眼巴巴地看著姊妹們興奮地跟著父母去看電影，真是說不出的羡慕嫉妒恨。獨自吃完晚飯的我無事可做，胡亂玩了一會翻花繩就早早睡了。

正睡得迷迷糊糊時，只聽得外面炮響連連，廝殺震天。我一下子從夢中驚醒了，茫茫然睜開眼，周邊是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到。我一骨碌坐起來去拉燈繩，燈沒亮繩子卻拉斷了，我不由戰慄起來，卻不敢呼喊，也不敢下床。好在那廝殺聲很快消失了，不久便有低迴的樂聲緩緩響起，我終於把那聲音和電影聯繫到了一起，於是才慢慢安了心。

我赤著腳慢慢走到堂屋，摸索著打開了大門，一個人坐在門檻上，聽那時有時無的電影對白，也不知道坐了多久。那晚的夜空似乎特別黑，沒有月亮，星星也不知道跑哪兒去了。很多年以後母親還說起這件事，她說他們回家時，發現我蜷縮著睡到了地上，臉上都是淚痕。我卻不記得自己哭過，也許是又涼又硬的地面強化了對黑暗的恐懼吧。

孤獨，黑暗，這就是我對自己出麻的全部記憶了。其實我的麻疹症狀不算嚴重，有過發熱，有過疹子，但是沒有咳嗽，沒有紅眼，更沒有肺炎和腦炎。因為隔離得早，我沒有傳染給任何一個未得過麻疹的人。

然而出麻並不是小孩子的專利，成人也有一定機率感染麻疹病毒，我先生就是在成年以後出的麻，至今想起來還很後怕。

那年他上大學二年級，不知道什麼時候就中了招。病症初起時像極了感冒，不僅發熱，還咳嗽，咽喉也疼痛……，其實這時候距他接觸病毒應該已經超過兩周了，但是大家學習都忙，沒有人發現他這次的「感冒」有點不一樣。他自己當然不懂，同學大概也一樣，就連校醫院的醫師都沒把他的「感冒」當回事。發燒嘛，吃點退燒藥就好了。

吃了醫師給的藥，高燒果然退了，但這不過是虛晃一槍，病毒很快又捲土重來。高燒再起，頭痛欲裂，他回到校醫院，這回看診的是另一位醫師，繼續給他退燒。前前後後看了好幾位醫師，治療方法都差不多，高燒反反覆覆了將近一周，這個「感冒」就是不見好。

他吃不下，睡不安，身體愈發虛弱，走路時腳下都飄了。他茫然無措，深感絕望，只好告知家人，千里之外的老母親還沒來得及上火車，他已經暈倒在醫院門口。醫師這回終於留意到了他臉上身上的疹子，連眼皮都已經腫了。醫師後來也承認，如果繼續當感冒治，後果難以預料。

多年以後聽他跟我講這個故事，我覺得很不可思議。校醫院的醫師，怎麼說都是科班出身吧，看診怎麼還不如我那當鄉村醫師的父親呢？也許真是經驗不足，那幾年有些地區已經普及疫苗接種，兒童出麻都少見了，更別說是成人出麻。

校醫幾度誤診讓我先生吃足苦頭，他們後來引以為戒，對每一個感冒發燒症狀的學生都進行麻疹排查，結果還真查出了好幾個。說來也奇怪，和我先生同宿舍的幾個室友都沒啥事，隔著老遠的另一個宿舍，倒是幾乎一半的人都得了麻疹。我猜先生的那幾個室友大概小時候都出過麻，已經形成了抵抗感染的免疫系統，所以同處一室也安然無恙。

得過麻疹的人終身免疫，打過疫苗應該也是一樣的效果。不過近年來麻疹疫苗接種率有所下降，以致衛生部門都開始擔心群體免疫失效，有可能會引發社區傳播。於是近期和親友互動時，我總是會忍不住多問兩句：你出過麻嗎？如果沒有，你可知道怎樣避免被傳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