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飛啊飛

謝光明

老人家常說,雷打中秋月,雪壓元宵燈。自然的定數與變數,有可循規律又有不可預測的變化,人生亦如此。

江南冬天的雨雪大多集中在臘月。記得小時候,奶奶在快要過年的前幾天下午,時不時提醒我:叔叔要來了。我一下子從火桶裡跳出來,跑向巷口。叔叔在外地讀書,放假回家,他喜歡走小路,翻山從後村進家,比走大路近幾十公里而且省錢。

小時候的冬天總是雨雪霏霏,卻又暖人心扉。後山嶺頭雪霧迷蒙,竹子、樹木被積雪壓得大幅度彎下腰,罩住石板路,唯有杉樹顯得更加挺拔。後山石板路就像衣裳上的線腳,一截截縫補著村莊的邊角。風雪迷霧裡,常有人影出沒,他們大多是像叔叔那樣行色匆匆的歸鄉之人。

雪花從窄巷的馬頭牆上飄落下來,互相追逐著。有時候,兩朵雪花抱成一團,像玩瘋了的一對姊妹,擁抱著,旋轉著落下陡坡。這時我會伸出手臂接住,使之落在袖子上;不能讓它們落在手掌心,因為那樣很快就會融化,像一件美好的事物突然消失。

雪花確實會突然在頭頂消失。叔叔舉著一把長柄大傘遮住天空。他像太陽一樣,笑話我:「傻蛋,你在幹嘛?」然後摟著我的肩膀回家。原來,他這次是走大路回家的。

叔叔確實像太陽,不但是我們家的驕傲,還是我們村的驕傲。他畢業後不久,去了市機關單位上班,成為吃皇糧的人。叔叔把戶口搬到了市區,在市區成家立業,我還有了一個堂弟。叔叔經常回老家,上墳祭祖,看望我兩個姑姑和我父親。叔叔回老家每次都有司機接送,開著高檔車,風風光光。

天有不測風雲。人的命運有時候就像夏天的天氣,看著豔陽高照萬里無雲,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突然降臨一陣狂風驟雨。有一天,堂弟打電話來,哽咽著說:爸爸進去了。五十多歲的人,在裡面怎麼照顧自己?堂弟很擔心。所有人都愛莫能助。那一年,親戚們都幫著叔叔湊錢。五年過去,叔叔改過自新出來,他幾乎失去了所有。可是,在我看來,他又獲得了新生的自由,就像一片雪花,落定塵埃,融化為水。

我女兒十三歲那年,叔叔給她買了一輛學生山地自行車,讓我放假帶回去給她。那年臘月的雪比較大,交通受阻。快到村莊,自行車推不動了,兩個軲轆塞滿了雪,我只好把它扛在肩膀上馱著走。快到家,遠遠看見女兒穿著紅羽絨服,站在村口雪地裡迎接我,心裡一熱。風雪盼歸人,我也曾多次像她這樣,在雪地裡等父親和叔叔回家過年。

雪是暖的,懂人性的,它的寒冷是為溫暖的團聚做鋪墊。每每看見電視新聞裡大規模民工返鄉的畫面,就有一種熟悉的感動。反而是融雪的春天,百花將放的美好日子,充滿了分別的憂傷。一場場雪就像一代代人,相似的景象,共同的情節,循環重複世間大同小異的悲喜。

降雪,融雪;入世,出世,輪迴虛無又實在。雪花飛啊飛,人間潔淨美麗的驚鴻一瞥,既使人陶醉又令人心碎。

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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