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駁交織的無數種「白」——觀溫哥華美術館當期展覽

文∕國瑜冰(華章)

德國著名藝術史學家溫克爾曼(Johann Joachim Winckelmann,1717—1768)在他所著的 《古代藝術史》提出「白色是能反射最多光線的顏色,因此最容易被感知到」。

今年九月,溫哥華美術館推出了題為「白色的概念」(Conceptions of White)的當代藝術展,匯集來自北美各地十餘位藝術家的作品,探討關於白人身份的種種概念與思考,展出將持續至2024年2月4日。該展覽最初由位於加拿大薩省的麥肯齊美術館在2022年推出,策展人為約翰.漢普頓(John G. Hampton)及莉蓮.大衛斯(Lillian O’Brien Davis),在巡迴至溫哥華之前,還在多倫多大學藝術博物館展出過。

「白人」並不單指人種和膚色,更是一個社會建構出來的複雜概念。展覽中的歷史資料和作品展示了「白人」這個概念的起源,顯示出我們所說的「白人」並非一個簡單的、有共識的人種劃分,而實際上是17世紀北美殖民者製造出的定義,作為與「黑人」、「原住民」相對應的概念,用來劃分「文明」的程度。種族歧視、白人至上主義、藝術史上對「美」的定義、視覺作品對「白人」形象的塑造、白噪音等日常詞彙、語言與文化霸權……種種議題在展覽中漸次展開,貫古通今,引導觀者思維發散開去。

加拿大藝術家簡妮弗.陳(Jennifer Chan) 的作品《雅利安人識別工具》是一個基於人工智慧的網絡程式,以電腦螢幕和攝像頭為載體形式展出。觀者可以坐在電腦前,運行這個程式,拍下自己的面孔,測試自己「有多少雅利安人成分」——程式將觀者的自拍與資料庫中的白人照片進行比對,跳出的結果則是面部特徵與觀者「相像」的納粹優生學家、以及臭名昭著的二戰戰犯。好像是在以這種方式引導觀者自問:「我離種族主義者有多遠?」所謂的種族科學曾被當做迫害猶太人的科學依據,20世紀後半葉以來已被證偽,藝術家結合機器學習和面部識別技術,直指這段歷史,以充滿互動性的方式給觀者帶來直觀的視覺和思想衝擊。

「白」的概念遠不止能被看到的膚色,正如加拿大法語詩人米歇爾.拉朗岱(Michèle Lalonde,1937-2021)攝於 1968 年的錄影所揭示,英語是加拿大多數殖民者所使用的語言,在60、70年代,「說白人話(speak White)!」被操英語的民族主義者當做口號,用以規訓說法語的法裔加拿大人。這個口號實際意謂「說英語!」,將白人身份直接與英語劃等號,由此將語言也納入了種族的定義與等級的劃分,進一步拓寬或縮窄了「白人」的微妙語義。

展覽中,美國洛杉磯藝術家凱恩.康扎萊斯-戴(Ken Gonzales-Day)的影像作品更為含蓄,同時也更加怵目驚心。美國南北戰爭後,南部種族主義者常對黑人行使殘酷的私刑;到了20世紀初期,印有私刑場面照片的明信片成了流行的紀念品。藝術家以這些明信片圖像為基準,用電腦軟件將受害者的身影抹除,只留下環境和圍觀行刑的群眾。受害者通常是黑人,然而在展出的這件作品的原始明信片中,被執行私刑的是兩個白人。當時,生活在南部農村的貧困白人也遭受壓壓迫,其中一些人與黑人站在一起,爭取工人權益。在這裡,「白人」的概念是否限於白人精英階層?財富、權力、社會階級,都是參與塑造「白人」這一複雜概念的重要因素。藝術家通過編輯圖像,讓我們思考受害者與「白人」身份的多層含義,聚焦私刑圍觀者的靜默在場,回顧暴力行爲是如何被正常化……

誰在看,誰在被看;

誰來定義,誰被定義;

誰在發聲,誰被聽到?

「白盒子」(注一)是當代藝術空間的代稱,因其極簡的純白牆面得名。不同於如今常見的「白盒子」,溫哥華美術館現在所在大樓卻是原省級法院,門口一對逾百年的石獅雕塑,內飾光感溫潤的大理石,中央圓形大廳和穹頂,新古典主義的建築本身即是藝術與歷史的一部分,希臘和羅馬的莊嚴典雅宣揚著西方文明的法律與秩序、藝術與文化。

這場關於白人身份的展覽在這座建築中展出,也恰如其分地增添了一層深意。

注一:「白盒子」又名「白方空間」(White Cube)。自20世紀以來,現代美術館以其純粹、明亮、中性的空間構造確立了一種「規範的」公共展示-觀賞制度。這是一種特定的凝注-沉思的意義空間,同時也是一個將藝術對象化的空間。

溫哥華美術館。(國瑜冰∕拍攝)

 (國瑜冰,藝術作品策展人、撰稿人、譯者。策展與研究興趣包括女性主義、後殖民主義、華裔離散、(逆)全球化語境下的藝術系統及「少數群體」藝術家在其中的位置與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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