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恩季節／風雨盡頭 生命樹影婆娑--紀念我逝去的父母

我的父母分別於3月相繼離世，在人世間度過短暫又漫長的91年和90年。他們的靈魂，似乎默契地選擇同一片春光歸去，為各自的人生旅程畫下了寧靜的句點。然而於我而言，真正與他們朝夕相處的時光，卻只有短短的二、三十年。

父親溫柔喚醒 難忘一幕

隨著時間流逝，童年記憶已逐漸模糊，然而有一幕仍清晰如昨日的微光：懵懂的我躺在床上，聽到父親溫柔的呼喚，慢慢醒來。轉過頭，溫暖的陽光灑在他身上，他坐在桌前忙碌著，輕聲叫著我名字：「起床了，起床了。」我賴在床上伸著懶腰，享受著清晨的溫馨，不願起來。往後歲月中，只要想起童年，那一幕總是頭一個進入我的腦海。

幼時的回憶如同零散的碎片，我隱約記得家裡種過玉米，跟著父親一起收割；他養了幾隻雞，教我們如何孵小雞。我還記得那隻過世的雞，父親傷感地說不應養動物，因為會與牠們產生感情。

在物質匱乏的年代，父親的巧手顯得十分了不起。他雖非裁縫，卻能為我縫製衣物。我仍清楚記得小學入學那天，背著他親手做的藍色書包，父親還為我做過一條花裙子。

不僅會教書 巧手也萬能

父親不僅會教書，還能用土做磚，家裡圍牆都是他親手建造。他曾為姊姊和弟弟做過布鞋，我曾好奇地問他如何做鞋，他講述了詳細步驟，我記不住那些細節，卻驚嘆於父親的巧手和萬能。

父親不僅才華洋溢，也擁有豐富學識。90歲時，他仍能流利地為我講解古典英文，聽到我住的城市名字時，能推測出名字源自印地安語。他年輕時，在熟練掌握英語之外，還自學德文和俄文，從零基礎起步，透過查字典翻譯了多本書。

我小學快畢業時，父親獲得單位的「優秀工作者」稱號。那一年的獎勵是一間三房一廳的住房。那時，許多家庭還必須兩代甚至三代擠在一、兩間房裡，臥室和客廳往往是合用的。

父親曾是教會唱詩班的成員，熱愛古典音樂，曾教我如何欣賞，遺憾的是我未能入門。父親曾自豪地說過，除了書法，他的成就勝過我的爺爺，而我則感傷地告訴父親，我並未超越他。

母親高中授課 每日奔波

對於母親的記憶，最深的是她那輛26吋的腳踏車。小學時，我在操場上摔了無數跤，終於用她的腳踏車學會騎車了。我快上初中時，全家住在北方一座城市的大學裡，母親卻得去離家一個小時的地方上班。無論寒冬或酷暑，她早晨騎一小時的腳踏車去上班，晚上再騎一小時回家照顧我們。年幼的我們無法理解生活的艱辛，如今回想，母親的付出是何等不易。

小學時，我曾帶著弟弟去找母親，看到她在上課，我調皮地站在教室門口大喊：「報告，找老師有事。」引得學生們哈哈大笑，我才意識到不妥。母親雖尷尬地走出教室，但沒有訓斥我們。

母親是教化學的，教學水準很高。她曾說過，由於口音，學生起初不太聽得懂，但一旦適應，大家都覺得她講得深入淺出。有一次，我在化學上遇到困難，請教她，她講解得非常清楚，讓我在考試中取得全班最高分，老師對此感到驚訝。我當時心裡暗暗得意，很想告訴老師，「我媽媽講得比你好，我一下就明白了」。

母親不僅在學校擔任教研組組長，也參與全國性的高考閱卷。她對各大學的了解，對我們申請大學幫助很大。母親對學生非常關心，我記得她以前的一位學生，即使高中畢業，仍堅持年年來看望母親。

勇敢嘗試者 自薦換學校

母親更是一位勇敢的嘗試者。由於上班單程需要一個小時，她主動到離家近的一所醫療衛生學校毛遂自薦。她曾說過那所學校讓她去講一堂課，講完後學校就決定錄用她。在那個靠關係才能換工作的年代，母親卻憑藉著自己的優秀脫穎而出。

母親也是個充滿活力的人。退休後，她積極報名參加旅遊團，也到老年大學學習烹飪和繪畫。我記得她有一本烹飪上課筆記，可惜年代久遠，如今已不知去向。母親曾教我幾道家鄉菜，我帶去聚會，旁人稱讚菜餚美味獨特時，我總是自豪地說「是我媽媽教的」。這幾道菜如今成了我與母親之間最踏實、最溫熱的連結。

父母為我們付出了很多，卻不求回報，我們稍微做些事情就讓他們很開心，但他們卻常常對自己未能做到完美而感到自責。母親常念叨覺得弟弟有些駝背，歸因於弟弟幼時不得不和她共用一張小床，沒能有良好的成長條件。父親在晚年也常提到年輕時因精神壓力對我們小孩不耐煩，說自己做錯了。

大學時，我離家求學，我像只放飛的風箏。不經意間收到母親來信，信中說我許久沒給家裡寫信了，「你爸爸每天下樓去看信箱，最近更是一天兩三次」。

多年後，弟弟有段時期讓餐廳為已年老的父親定期送飯，父親曾說那時到送飯時間，他總是很開心，興奮地想，不知道今天又會有什麼好吃的。

父母晚年 有幸承歡膝下

再後來，年邁的父親提及，最開心的事就是我和他分享生活中的點滴。

我們的互動有時簡單而溫暖。下班回家，我會遠遠地喊：「老爸爸，我回來了，你的日子混得如何了？」爸爸總是笑咪咪地回答：「我的日子混得還不錯。」接著我問：「你的新聞八卦得怎麼樣了？」爸爸通常會說：「看了一大堆，什麼都沒記住。」我再問：「今天吃飯怎麼樣啊？」他會細細告訴我哪個好吃、哪個不好吃。這讓我感受到他內心的溫暖與滿足，也讓我更珍惜與他相處的每一刻。物換星移，彼時是幼小的我依戀著等待父親歸家，此刻是年邁的他溫柔地在家守候女兒的歸期。

父親離世前曾對我的照顧表示感謝，感嘆如果沒有孩子該怎麼辦。我告訴他，如果當初沒有孩子，他們會有更多的時間和金錢享受生活，但他們選擇了無私奉獻，讓我們三姊弟健康成長，我們是站在父母的雙肩上享受著這世界的美好。

如今，世界上最愛我的兩個人已然遠去，但我並不感到孤單。我知道我們是他們在這世上的延續。母親生前總是很自豪地說：「我有孫子、孫女、外孫和外孫女，全齊了。」她離世前的一段時間已經不愛說話了，但是見到重外孫卻有幾句意想不到的話。父親在看到重外孫的第一張照片時紅了眼眶。

父母一生雖經歷無數磨難，卻依然勇往直前。而今他們靜靜地安息在同一方墓地，那裡草木蔥蘢，四時花開，爸媽的人生在終點找到寧靜圓滿的歸宿。在另一個世界裡，天堂，他們的靈魂正默默關心我們。

時間沒有因父母的離去而停下腳步，春去冬來，他們離開後的第一個冬天已悄悄降臨。我知道終有一天能再見到親愛的爸媽，那時不再有離別的惆悵，只有重逢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