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鎮傳真/走進納瓦荷 美麗與哀愁

白荷

11月是美洲原住民傳統月。除了慶祝和維持美洲原住民和阿拉斯加原住民的文化及傳統外,還要確保他們豐富的歷史故事,並重視原住民的貢獻。本期周刊特別推出這篇文章與讀者分享。

一年前,我和先生展開了一次亞利桑納州的自駕之旅。出發前,我便下定決心,這趟旅行不能只是「走馬看花」,而要成為一場深入的探索。除了舉世聞名的大峽谷之外,我還有一個特別的心願,我要走進Navajo Nation(納瓦荷族保留區),親身體會這片土地與原住民的真實面貌。

長久以來,我們對美洲原住民的印象,多半來自西部電影。銀幕上那些充滿槍火與爭鬥的畫面,總是以白人的視角敘事,留下許多片面甚至失真的刻板印象。我深知其中的偏差,因此更渴望親自去尋找答案。

有人戲言:「在美國,只有黑熊和原住民才是真正的在地人,其餘的都是外來者。」這句話雖帶調侃,卻道出歷史的荒謬;外來者先後抵達,卻爭奪土地、驅逐原住民,衝突與悲劇也因此而生。

羚羊峽谷的美景。(作者提供)

巨石嶙峋 彷如異星

離開大峽谷後,我們一路向北,沿著U.S.89公路進入納瓦荷國,目的地是佩吉(Page)市的羚羊峽谷,計畫停留兩夜。這段約134哩的車程,風景壯麗得令人屏息。沿途巨石嶙峋,或黑或紅,或橘紅或灰白,層層堆疊,彷彿是天地間的畫布。車窗外,忽然如巨型蘑菇般的岩柱赫然聳立,彷彿進入另一個星球。那種震撼,完全超越我們所熟悉的地貌,好似步入外星人的世界,帶著陌生又神祕的氣息。真不敢相信,在這地球上竟有如此特異的景觀,真不是我這枝秃筆所能形容的。只有親臨其境,方能體會其中。

有一段路筆直地延伸向前,看似要撞上擋在前方聳立的巨岩。沒想到,就在快要撞上時,路忽然一拐,一個轉彎,貼著岩壁蜿蜒而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此刻無聲勝有聲。

車子一路奔馳在這片遼闊的大地上,我納悶:這裡既是「納瓦荷國」,為何不見它的「國民」?公路雖然鋪設良好,沿途卻荒蕪無人,只偶爾遠遠瞥見稀疏的幾頂帳篷或簡陋的房舍,宛如流浪的吉卜賽營地。這令我心中充滿疑問,他們究竟住在哪裡?如何生活?與我想像中的保留區落差極大。我一直以為那是一個大部落,有酋長,有村民。我甚至還幻想過,退休後可以到保留區當一名義務教師。

路旁不時出現簡易棚架與破損的旗幟,上面寫著「賣手工藝品」,但多半人去攤空,旗幟隨風飄揚。突然,我注意到一塊立於公路邊的標語:「Mining causes cancer(採礦導致癌症)」。心中引起新的疑問,這又是怎麼一回事?各樣的疑雲逐漸膨脹。這些謎題,直到接下來幾天,才一點一滴被解開。

一路開進佩吉附近,公路旁的小鎮Tuba,一個加油站孤零零地矗立著。大約又開半個小時,終於抵達佩吉。街道上人群漸多,旅館餐廳與超市林立。我們入住預訂的假日旅館,櫃檯一位年輕的女職員吸引了我的注意;她佩戴著一套精緻的綠松石耳環與項鍊,我與她聊起飾品來源,又問她是哪一族的印地安人。她笑著說自己是納瓦荷族,但常被遊客誤認為中國人或日本人。我也笑著回應:「是啊,我們彼此看起來還挺像的,或許幾百年前本是一家呢。」我告訴她,我們沒有足夠的時間再去拜訪鄰近的景點馬蹄灣(Horseshoe Bend),只安排了羚羊峽谷。她體貼地說:「那我幫您們安排角落房,從窗口就可以看到馬蹄灣了。」哇,真是意外的驚喜,額外的bonus。

羚羊峽谷 如夢似幻

隔天中午,我們出發前往羚羊峽谷(Antelope Canyon)。據說在1931年,一位納瓦荷少女在放羊時偶然發現了這個地方,羚羊峽谷才首次被外界所知。同時期,攝影師約瑟夫・蒙許(Josef Muench)也來到此地,他的攝影作品讓峽谷聲名遠播。1997年,羚羊峽谷被劃為納瓦荷族保護園區(Navajo Tribal Park),並對外開放。由於此地對納瓦荷族具有深遠的神靈意涵,如今遊客只能在納瓦荷導遊帶領下進入參觀。其他人不得自由進出。這也是保護當地觀光收入的一種方式。

羚羊峽谷的奇景常為人報導與讚嘆。它最奇特的是當細微的陽光從峽縫間傾洩而下,灑落在地底洞穴紅岩之上。不同角度與時段的光線隨時變換色彩,映照出不同層次、令人驚艷的各種色彩。那光影的交錯,金黃、玫瑰、紫紅、琥珀,如夢似幻。

卡麥隆商驛站。(作者提供)

商驛站 像文化窗口

我們的導遊是一位在此長大的白人,他告訴我們自己曾經擔任校車司機。他說,孩子們為了上學,每天天未亮,就要在公路旁等校車。他開著車長途跋涉,將那些等候的學生一一接到學校。放學後,又需花上一兩個小時,才能將他們一一送回離家最近的公路旁。這樣艱苦的環境,怎麼可能讓孩子們對學習保持熱情?難怪許多人在年輕時便選擇退學。

臨別前,導遊叮囑大家回到U.S.89公路時,記得前往有一處旅人不可錯過的休憩站Cameron Trading Post(卡麥隆商驛站)參觀,並嘗一嘗道地的納瓦荷餐。他笑著說,那裡分量多又便宜,也能給當地人帶來一些生意。

開了一個多小時,我們終於抵達。果然,卡麥隆商驛站(Cameron Trading Post)不僅是休憩站,更像一扇通往納瓦荷文化的窗口。這裡有大型禮品店、藝術畫廊,展售琳瑯滿目的原住民手工藝與藝術品,還附設旅館。而最受歡迎的,莫過於它的餐廳。

說到納瓦荷的飲食,fried bread(炸麵包)幾乎是每道料理的靈魂:不論是單吃、取代漢堡麵包,或做為taco的底,都少不了它的身影。我點了一份燉牛肉湯搭配炸麵包。當餐點端上桌時,我不禁驚訝地笑了起來,那碗牛肉湯裡的洋蔥、紅蘿蔔、馬鈴薯與牛肉塊,竟與我在家煮的燉牛肉幾乎一模一樣。熟悉的味道讓我感到一絲不可思議的親切。

好吃的炸麵包。(作者提供)
餐廳裡的布置充滿了纳瓦荷的特色。(作者提供)

炸麵包 意外驚喜

至於炸麵包,更是意外的驚喜。雖是油炸,卻不油膩;內裡鼓起氣泡,外酥內軟微甜,讓我想起童年台灣街頭的大餅。先生點的炸麵包taco分量極大,但同樣吃不完,就一起打包帶走。這一餐,正如導遊所說,真是便宜又大碗。對納瓦荷人的飲食,終於有了真切的接觸,也像是一次跨越文化的奇妙連結。

餐後,我們在禮品店流連,欣賞各式各樣的原住民藝術品。我事先和兩個女兒約定,要給每個人帶回小禮物,一人要戒指,一人要耳環。於是我挑了一枚鑲有藍綠色turquoise(綠松石)的戒指,以及一副紅銅色的teardrop earrings(淚滴吊飾耳環)。這些正是印地安人最傳統的首飾。當我握著這些代表性的工藝品時,彷彿也捧起了納瓦荷族的文化。

巴薩家族 支持手工藝

談到納瓦荷手工藝,就不得不提到巴薩(Basha)家族。這個黎巴嫩裔移民家族如今已傳至第三代,在亞利桑納州經營逾百家超市。然而,這個家族的故事不僅是一段白手起家的傳奇,更是一段跨族群的深厚情誼。

當年,他們的祖輩與納瓦荷孩子一起長大,從小就是鄰里好友。創業初期,他們常常駕駛貨車,穿越荒漠、奔波數百里,把新鮮蔬菜與日用品送進保留區,供應原住民的生活所需。同時,他們也尊重並支持族人的手工藝傳統。若當地人手頭拮据,無法以現金支付,他們也欣然接受納瓦荷婦女編織的手工藝品作為交換。這份互助與友情,真是人性中溫暖的一面。

幾天旅程後,我們回到出發地鳳凰城,又進入高度現代文明。進城的高速公路各有五條線道,加上共乘專用道,一共六條並行,車流如潮,與剛離開的荒原,形成鮮明對比,開得緊張極了。

赫德印地安博物館外貌。(作者提供)

赫德博物館 解答疑惑

這次我們要參觀的是一所專屬於印地安人的博物館——鳳凰城的赫德博物館(Heard Museum)。

參觀的過程又有幾段有趣的插曲。博物館內安排導覽講解,第一位接待我們的是湯姆先生,他專門介紹展示櫥裡的各種藝術品。一看到我們,便笑咪咪地問我們從哪裡來,原來他年輕當兵時曾經去過台灣。另一位中年白人女士負責講述印地安人的歷史,她有個中國媳婦,她的兒子在明尼蘇達大學擔任教授,中國媳婦是醫生;她掏出全家福照片向我們展示,一家人幸福洋溢。就在我們聊得熱絡之際,又有一位譚女士加入,她來自馬來西亞檳城,目前在這裡擔任義工。她非常熱情,還試著用中文與我們交談,只是講得有些吃力,因為她是唸英文學校長大的。我們五個人好像相見恨晚,有很多的話好講。

在這座博物館裡,透過三位導覽員的詳細講解,又回答我許多的問題,解開了過去幾天心中的各種疑問,終於對納瓦荷族有一個較完整的概念。

有一說,他們的祖先最早起源於亞洲東北,後來遷徙進入北美洲。納瓦荷是北美洲最大的原住民族,分布於亞利桑納、新墨西哥與猶他三州交界的「四角地區」。他們擁有美國境內最大的印地安保留地——納瓦荷國(Navajo Nation)。

被同化之前與之後。(作者提供)
鈾礦致癌的標語。(作者提供)

納瓦荷歷史 追溯數千年

納瓦荷自稱為Diné,意為「人民」。他們的歷史可追溯至數千年前,最早以狩獵與採集為生。後來學習農耕技術,開始種植玉米、豆類與南瓜。隨著西班牙殖民者引進羊群與山羊,納瓦荷逐漸形成以牧養、織布與手工藝為核心的文化特色,並以銀器與毛毯聞名,奠定了獨特的生活方式與經濟體系。

然而,歐洲移民與美國政府的西進運動,徹底改變了納瓦荷族的命運。19世紀中葉,美軍將領卡爾頓(James H. Carleton)與殖民軍官基特‧卡森(Kit Carson)對納瓦荷族實施焦土政策——焚毀農田、屠殺族人、奪取牲畜。

1864年,美國軍隊更強迫9000名納瓦荷族男女老少徒步超過300哩,遷往新墨西哥的博斯克‧雷東多(Bosque Redondo)。這段悲慘歷史被稱為「長征 (The Long Walk)」,是納瓦荷人集體記憶中的「恐懼時代」。遷徙途中,無數人死於飢餓、疾病與嚴寒;抵達後,由於物資匱乏,苦難仍未結束。直到1868年簽訂條約後,倖存的族人才得以返回部分家園,但他們的土地早已被鐵路、礦業與外來移民所占據。

自20世紀40年代到80年代,美國政府與企業在納瓦荷保留地上,大規模開採鈾礦,數千名納瓦荷礦工長期暴露於放射性環境中,卻未被告知風險。結果,許多人罹患肺癌、淋巴癌,甚至導致世代健康問題。至今,納瓦荷國境內仍有數百處未清理的廢棄礦坑,汙染土地與水源。看似平靜的荒漠,實際上暗藏著健康的隱患。

正因如此,納瓦荷族人多次發起抗議,要求政府清理汙染,並對受害者提供補償。1990年,美國通過了放射性暴露補償法案(Radiation Exposure Compensation Act),承認曾經暴露於鈾礦或核試爆下風暴中的族人確實遭受了傷害。然而,補償範圍與資源有限,仍有許多家庭無法獲得應有的保障。

當地居民在公路旁豎立「採礦引發癌症」的標語,正是這段痛苦歷史的控訴。他們要提醒世人:這片土地上有隱藏在礦業陰影下的病痛與不公。

巴薩Basha家族捐贈品。(作者提供)
精美的編織。(作者提供)

手工藝品 優美精緻

湯姆先生繼續帶領我們參觀,轉入另一個展覽館——這裡我看到一整牆的納瓦荷各式各樣的編織器具與工藝作品。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一間由Basha家族捐贈的完整籃子收藏室。湯姆先生介紹說,當年Basha家族長年深入納瓦荷族的保留區,不辭辛勞地為原住民運送蔬菜、水果與日用品,而這些籃子正是他們以物易物所獲得的珍貴收藏。

他談到,納瓦荷人如何在資源極度有限的環境中,仍能創造出如此優美而精緻的手工藝品。他們會取用水邊生長的水草,經過長時間浸泡、曝曬與剝纖處理,再以堅韌的纖維編織出結構嚴謹、線條優雅的籃編。每一件作品都蘊含著時間與勞力。

湯姆先生微笑著說:「雖然這些作品無法與中國5000年文明的藝術歷史相比,但每一個文化族群對於美的追尋,卻是人類的共同。」這一句話說得實在是太好了;文明的深淺或許有別,但美的本質卻無國界。

我們的最後一站,是博物館中舉世聞名的展區——二戰密碼傳譯員(Code Talkers)。

世界各地的遊客都對納瓦荷語感到充滿好奇,因它只有語言沒有文字。事實上,這種語言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發揮了關鍵作用。當年,美軍徵召約400名納瓦荷青年,利用其語言的複雜性與獨特性,設計出一套無法被敵軍破解的軍事密碼。這些年輕戰士被派往前線,在最險峻的戰場上傳遞重要情報。

在太平洋硫磺島(Iwo Jiwa)激烈的對日戰役中,美軍高層甚至公開承認:「若沒有納瓦荷人,硫磺島絕不可能被攻下。」這些密碼傳譯員在整場戰爭中共傳遞上百條命令與情報,零錯誤、零延誤,展現出他們的智慧與對美國的忠誠。

然而,他們的貢獻長期未被世人知曉。直到1992年,美國政府才正式承認並表彰這些英雄的功績。納瓦荷語,也因此成為歷史上唯一一種從未被敵軍破解的軍事密碼,一直為人津津樂道,也是納瓦荷人至高的榮譽。

湯姆先生結束了他的講解,由中年女士接手帶我們到另一棟樓。這一個展區揭露了印第安兒童寄宿學校的黑暗歷史。她說每一次帶領遊客參觀這一部分的博物館,一次次的敘述這些曾經的創傷,實在非常沉重。這一部分的展覽有許多的檔案,圖片證實曾經發生過的事。

19世紀末美國政府強迫原住民兒童離家入學,以同化為白人社會的一部分。孩子們最小的僅有三、四歲,至18歲被強制送往保留地外的寄宿學校(Boarding Schools)。

印地安學校一景。(作者提供)

寄宿學校 黑暗歷史

納瓦荷人極力反對這種教育,甚至藏起孩子,以防他們被帶走。一旦孩子們進入寄宿學校,生活便徹底改變,讓他們遺忘過去。課程由白人教授,採取只准說英語的教學方式,任何說母語的學生都會遭受懲罰。他們被迫接受軍事化的紀律、嚴苛的生活規範、剃髮、穿制服,改名換姓,強迫信仰,並被要求從事繁重的勞動。

更為殘酷的是,許多寄宿學校由政府與教會合作經營,部分神職人員長期對兒童施以性侵與虐待,摧毀了孩子們的自尊與文化認同。這完全違背了基督教信仰的真諦—以犧牲的愛出發來帶領人歸向神。數十年來,這段黑暗歷史造成了深遠的代際創傷,導致家庭破碎、酗酒、自殺與暴力問題在部落中蔓延。

如今的「橘衫日(Orange Shirt Day)」正是為了追悼那些在寄宿學校中喪生的孩子,並給予倖存者發聲的機會。雖然這些學校如今大多被關閉,但許多孩子早已失去了自己的身分與歸屬——不知道自己是誰、屬於哪個部族,也無法聽懂母語。他們被遺棄在廣袤的沙漠中,迷失於無盡的孤寂與悲哀。

今日的保留地面積多達2萬7000平方哩,納瓦荷國雖幅員遼闊,風景壯麗、地貌奇絕,但對居民來說,卻未必帶來真正的生活改善。納瓦荷族資源匱乏,電力、水源、教育、醫療皆不足。這廣闊無垠的荒漠,難以耕種,也鮮少產業機會。用一句話來形容,「大而無當」,美是美,卻不能當飯吃,看似壯觀卻難以承載生計。真是令人感嘆,這樣的土地,能帶來的不是富饒,卻是貧瘠與無力感。

頁岩、黏土岩和泥岩層的鬆軟特性,形成起伏不平的景觀。(作者提供)
前方的巨岩聳立好似擋住了平坦的公路。(作者提供)

這幾天來的親眼所見,深切感受到納瓦荷族過去歷史的沉重與當今的困境與不平。他們承受著現代社會忽視的痛苦與邊緣化。這趟旅程我看盡了自然奇觀,希望所能帶走的不只是紀念品,還有我沉默中為他們的發聲與祝福。

原住民 移民 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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