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三周又四天(二)
她換上墨綠色鬆垮的手術衣,下身感覺空洞洞、涼颼颼的。她想像那裡被切開來,血肉模糊。
意識漸漸甦醒時,荔子置身在流光迴旋的世界裡,眼前是繁複而幾何的圖案不斷旋轉、變異,清晰無比,忽而色彩斑斕、忽而黑白分明,極盡形式之美。她歡悅讚嘆,如觀賞一場華麗的煙火,一次比一次更神奇,無聲呼喊叫好,充滿舒適幸福之感。後來才知道那是麻醉的殘餘,清醒前的幻象嘉年華。
接著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控訴什麼,仔細傾聽,原來正用英文翻來覆去對著男友吐槽:你沒保護我、你傷害我了、你讓我受這種罪。我不會再跟你一起了。芭樂,你滾蛋去吧。
日後回想,麻醉下的自己止不住委屈,嗆聲抗議,但巨大的潛意識又試圖保密,竟選擇以外國語言直抒胸臆。其實芭樂怕是根本聽不懂,這喃喃獨白其實多麼慘白薄弱。每次回想都令她愴然無淚。
荔子出國了,藉著讀書的名義,斬斷與過往的連結。她要把「兩個月三周又四天」的悲傷裝在行囊裡,埋葬在無人知曉的異鄉。
3
「八周的小生命,已有腦的發育和心跳活動。」醫院的技術員解釋著,一邊把超音波的探頭在荔子的下腹滑走,冰冷的觸壓。屏幕上有一個模糊的小身軀,像一個蟬蛹,頭大大的。「看,體內一閃一閃的是心臟在搏動。今天我們運氣好的話,可以聽到寶寶的心音……」探頭再度上下左右滑動,瞬間,傳來一陣微弱但清晰的搏動,「唰唰唰」的快節奏,螢屏上也感應出心電圖,一分鐘一百五十下。「哇,健康有力的心跳!」
我將再次殺嬰……荔子有片刻的猶豫,她等待自己內心湧起不捨和保護慾──刀下留人!然而沒有,她沒有這樣的母性衝動。兩個孩子用盡了她所有的資源。她冷靜要求醫生安排墮胎。
醫生端凝的臉上一抹淡漠,或許見得太多了。「好吧,考量母體生理和心理的健康,我們將採取醫療干預,終止妊娠。關於人流手術,還有什麼問題嗎?」
一逕沉默的柿吉突然出聲:「是否可以在術後將胎兒的屍體發還給我們?……想要安葬它。」醫生一怔,發出同情的苦笑,「嗯,那不能算是屍體,只是一團血肉,跟母體組織混在一起,從子宮吸出來。醫院會處理掉,家屬不必麻煩。」
荔子緊握住丈夫的手,歉疚地,但他沒有回握。
4
來到北緯四十五度的國度求學,荔子忙於適應一切不熟悉的事物。她很少掛念家鄉往事,有一次寄信回家,甚至寫錯了老家的地址竟被退回。北國冬季酷寒,獨居苦讀著實太寂寞,她與一個已婚男同學柳丁越走越近。柳丁是華人同學會的幹部,熱情好客,幫她找租屋、陪考駕照,每周還開車帶她和幾個新生去大賣場買菜。他的妻正在寫論文的最後章節,簡直六親不認,更不容丈夫近身。夜間柳丁像喪家之犬,在圖書館、實驗室找人聊天作伴、喝酒抬槓。
這個冬夜,荔子從圖書館走出,正巧柳丁來尋人,不由分說被拉去吃消夜。回來路上,在黑漆漆的車內,他們突然擁吻起來,狂烈探索彼此的身體,慾望像自動駕駛般熟門熟路。即將突破最後防線時,她的意識忽然出現一道裂口,汨汨流出稠鬱憂傷,像黑洞般把她吸捲進去,被一股巨大的羞慚和自鄙淹沒,她爆哭起來。
柳丁詫異詢問怎麼了,荔子抽噎著將墮胎的往事和盤托出。啊,破罐破摔的懺悔真爽啊,她嘆息著,同時遏止了男人的情慾。柳丁訕訕然送她回家。
打胎的墮落與不倫戀的悖德成為荔子的叛逆之姿,她不但驅走身邊幾個追求的男生,也啟動了體內的自我監控本能,戒慎再三,莫再淪為某男人的一夜情。很長一段時間,她守身如玉,認定自己不會有正常的幸福婚戀了。她的「業績」那麼差,不懂男女間的遊戲規則,擇偶眼光也遜,加上害怕懷孕──女性的終極風險──再度把自己禁錮。
5
三年後,荔子去了更北的國度繼續求學。她住進地鐵站旁的一座三層樓小屋裡。靜夜窗外總響起火車在地底鐵軌穿行的隆隆聲,嚴冬的大雪打在窗玻璃上發出簌簌細響,像有人用指尖急急敲著,溫柔而緊迫。
小樓每一間房都是女租客的香閨。她們偶爾在廚房裡相遇,點頭搭訕。來自牙買加的印度裔女子斯瓦蒂,在中國城邊的印度香料店工作,身上總是一股異香。羅馬尼亞來的丹妮醫生,不知是陰沉還是倨傲,板著的臉上鼻梁又高又細。從西岸來的舞蹈家法提瑪,穿著布簾般層層疊疊的棉衣裙,赤足的步伐輕盈有力,中東音樂悠悠然從她房內傳出。都是獨身的女人,傍晚時各自到廚房裡整一點簡單的料理匆促吃完,即回到緊閉的小房間裡。周末的小樓更加寂寥安靜,像一個女修道院。
什麼原因阻礙了這些女人成為人妻與人母,沒能享有普通女性的人生幸福?這樣的問題是沒有答案的。後來荔子讀到報上人口普查的數據,說這個國家有四分之一的獨身戶口,是已開發國家的典型。
荔子博士班的同學也有好些是單身或離婚的熟女──是因為讀書而蹉跎了歲月和情緣,還是沒有家庭牽絆而乾脆來追求學術成就?這也是不好打聽的。奧國來的薇楚德原是高中老師,想升級教大學。她坦承,這輩子遊歷各地,眼界洞開,只有兩件遺憾的事:一是不懂喝酒的藝術,只喝啤酒;二是沒有找到適合成婚的人,一切單打獨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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