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魚地(二)

石曉龍

趙初星又說她知道火車是從北方來,她離開家鄉很多年,翻山跨海,想去北方最有名氣的大學深造,她想上岸。我好像只能待在水裡。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還是大多數人都是這樣,像一頭淹沒在河裡的牛,淹又淹不死,飛又飛不起,一直被泡著。考試、考試,選拔、選拔。一個個發了瘋在尋找能夠上岸的階梯。無法猜測的火車呼風而來,趙初星毫不猶豫地上車找座,車廂「匡哧匡哧」地壓死蝴蝶,漸行漸遠,火車已經被高鐵取代,我被遺棄在這再也不會藍的毫無意義卻又美感環生的形魚地火車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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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王幼嘉

在那個離恨盛似枯草的夜晚,我把我的煩惱說給水牛聽,我沒事,水牛頂不住了。水牛在城鎮逐漸消亡。或者又以另種形式出現,比如我,我就是只泡在水裡的牛,我去翻垃圾桶相當於牛在荒地裡覓尋維持身體機能的草。這是我第一次見肖遙遠。見我過來,肖遙遠禮貌地站在那裡不動,我當著他的面找到一份吃剩下的盒飯。真是不幸中的萬幸,今天的垃圾桶沒什麼好東西,嬰兒用過的一袋又一袋的尿不濕堆積成山。我沒趕上好時候,要知道有尿不濕這樣的好東西,我也不會依靠母親這麼多年。母親在父親去世後的第二個月滿大街發瘋,母親不喜歡我父親卻又離不開我父親,她發瘋時大喊大叫,她說她真是活夠了。我總能在垃圾桶裡找到食物,這是母親教給我的方法,只要坐落在餐館附近,一定有的吃。母親教我這些技巧時絕對是清醒的,她說以後不管怎樣都要吃早飯,不能餓肚子,早飯不吃會把胃餓壞。可惜母親執意要撇下我離去的那天早上她大小便失禁,在我心中最偉大的母親和條狗一樣,我只能無奈目睹她渾身上下所有的孔洞都在流出液體。人除了紫外線就是泔水。母親有很多話要交代,可她上氣不接下氣,上半身是一顆抽搐的心臟,她再也不抽搐之時也是她再也不會開口之日。父親離開後是母親操辦的後事,母親也走了,我的第一想法是把她扔進垃圾桶。肖遙遠阻攔我,我懷疑他是怕別人翻垃圾桶時吃了我母親。從不主動稱讚任何景物的肖遙遠讓我不要勉強,任何事都不要勉強,他告訴我他發現了一棟比我家的房子更好的房子,坐落在形魚地的繁華地段,他一個人住有些奢侈,想邀請我一起,房租是每月給他一個沒有被折過角的紙盒子。我欣然前往,穿過碎石磚塊的小路,肖遙遠種的紅色北美洲菊傲立在路中央。有一天雨下得很大,肖遙遠擔心他種的大紅色北美洲菊會被大雨澆死,隻身在雨裡給這朵紅色太陽花擋了一整天的雨水。後來我問他既然你這麼擔心花會被澆死,何不把花種到山裡?山林大樹的遮擋下就沒有這般的苦難。肖遙遠圈養會讓自由變得不那麼美麗。我說這也是勉強,花就該是生活在山林,你把它帶到這缺水的城市裡,是害了它。城市和荒漠一樣沒有水源,廁所的水龍頭是最容易癱瘓的物件。肖遙遠笑了,山林不是荒漠?城市不是山林?好像是這樣,人和野生動物沒什麼兩樣,兩腳羊罷了。來到這棟廢棄的爛尾樓,青苔和蛛網成了原住民,我和肖遙遠成了烈火,強行霸佔了兩間房。我住在二樓,肖遙遠在三樓,他說住在一起但不要靠得太近,好比建築的支柱總是彼此分離,紅花不在大樹的陰影下生長。除此之外,肖遙遠很喜歡收集方方正正的東西,相比於我亂七八糟的家具,他會在紙板上寫上奇怪的詩句,會把自己鎖在沒有門的房間裡寫上一整天。我總覺得肖遙遠是來自大洋彼岸的紀伯倫。我這個人是不喜歡問別人過去的,人的記憶有時候和做夢一樣,只有閃回的靜止畫面,沒有由來也沒有去處,以為記得,其實無從記得。我很想號啕大哭一場的那晚,我實在好奇,問過肖遙遠一次,你為什麼流浪?肖遙遠沒有正面回答,他只神神祕祕地說,就像北美洲菊並不是來自北美洲。北美洲,我說北美洲是不是在南方?肖遙遠不正面回答,他很喜歡彎彎繞繞,說,看你怎麼想了。往大了說,其實哪裡都是南方,往小了說,哪個地方都算不上南方。北美洲,我記得北美洲有一個地方的人把水稻種在自己頭上,水稻生根發芽,他們認為這樣才能保證一批又一批的人不受飢餓之害。肖遙遠否定了,他說這不是北美洲,北美洲沒有水稻,北美洲是香蕉的樂園。高大的香蕉林盛產黃金,一捆又一捆的金香蕉被老式自行車以七十公里每小時的速度運往黃金城。黃金城的城主有著極黑的皮膚,好像他們以黑為美,和月亮一樣一夫多妻制。一大批工人為了人間最美的黑而夜以繼日地運金。(二)

原住民 爛尾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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