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魚地(一)

石曉龍

1

圖/王幼嘉

我出生的時候是晚產,母親被我折磨得要死,醫生直接斷言:這孩子活不過十五。能救活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三十,救活了也是癱瘓在床上。命運對我還不錯,不僅救活了我,還讓我遇見了趙初星。趙初星是我的初戀,她個子高,腿很長,擅長畫畫,喜歡乘坐蝴蝶環繞的綠皮火車去很遠很遠的遠方。父親也會乘坐綠皮火車,他拎著大包小包去下礦井,掙錢給我治病。父親讓我聽話,聽母親的話,尿尿的時候不要濺得到處都是。我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帶有極其濃厚的尿騷味。這不是我本意,我十三歲,我不想連尿個尿都要母親來脫褲子。我更不想母親幫我脫褲子之後,我只能沒處使勁地渾身抖動。趙初星給我畫了一幅畫,她說一靠近我就像身處一片被廢棄的海。畫裡的海是藍色的。藍色是趙初星最喜歡的顏色,萬古不變的藍天上有一座玄之又玄的宮殿,宮殿裡有位髮鬚全白的老頭,老頭有鼎大火爐以及數不盡的仙丹靈藥。趙初星希望我能被靈藥治癒,我母親也是,我父親更是。父親在我十五歲病發的時候連夜趕回,同時帶回了一遝又一遝黑色的紅錢,用黑色的手將黑色的紅錢交給潔白的醫院,祈禱給我來一場絕對成功的開顱手術。我這時候昏迷在重症病室,睡了一個我也不知道多長時間的覺,在夢裡,我感覺有一群醫生把我圍住,用電鋸把我的後腦勺切開,擇菜葉般對我的腦子挑挑揀揀,把影響我身體協調和智力的肉瘤切除。從重症室出來,在普通病房又睡了一段時間,我醒了。清醒後,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真的醒了,是不是還在做夢,這是不是我一個永遠也醒不來的噩夢。這世上沒多少東西是真的,我不願意接受這個事實。後來,在我父親要死的前一晚,我跟迴光返照的父親說,我當時要是第一時間接受了我被開顱的事實,我可能從這個神經科的病房,也就是醫院的九樓,從九樓直接跳下去了。四肢無法動彈的日子裡我覺得受傷最嚴重的是我的眼睛,醫生在手術室用一種奇特的方式把我眼睛給蒙蔽住了,我什麼都看不見。看不見我那光彩奪目的未來。父親絕對不允許我輕生,他榨乾自己最後一滴精血就是為了讓我活下去,災難再長,也沒有人的一生長。醫生在手術室裡給我創造出了第二人生。不要死,還很年輕,剛剛二十歲的年紀不要想著一死了之。父親說這話時肯定沒想到自己會死,他長時間下礦井,肺黑成了煤礦。我生活在比父親好上幾十幾百倍的年代,卻支撐不起父親支撐起的這片藍天,我無法像父親治療我一樣救治父親的肺。那時候我從醫院回來,回到農村老家,我第一次嘗試著下床獨自行動,將自己的身軀完全貼合地面,在承載我這麼多年的土地上好好看一看我眼前的藍天。藍天,白雲,長河。我看見水牛躺在河裡,看見水牛在粼粼的河裡游泳,我驚呆了,牠那麼肥,又沒翅膀,居然也能自在地游泳。父親怕我出事,匆匆趕來,和巨人一樣矗立在我身後。一股連我這副身軀都能抵抗的微風吹來,父親一個勁咳嗽,他不知道自己會在四年六個月零八天後死去,他只是感嘆自己不能抽菸。父親失魂般說話,兒子,我也能理解你,你實話實說,在這個家裡,你是喜歡你媽多一點,還是喜歡我多一點。我沒有自作聰明地說兩個都喜歡,我看著父親的眼睛,說,我喜歡爸爸多一點。父母經常吵架,經常不和睦,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反正他們倆對自己的婚姻持否定的態度,覺得很失望,揚言人這輩子不可能會遇到什麼所謂的真愛。他們這一輩人,平平無奇過一生,什麼時間段就做什麼時間段的事,上學、畢業、娶親、勞動、掙錢、生孩子、供孩子上學,讓孩子過上他們已過了一遍的人生。我說我相信有真愛,我為了趙初星,用兩年時間來鍛鍊,從只能稍微站立變成活蹦亂跳,從什麼都不能做變成什麼都能做。我還去上學,讀了大專,我和趙初星一起前往形魚地的火車站,去看她最喜歡的藍蝴蝶到底要飛往哪一朵紅花。我的心和蝴蝶一樣躁動,我這時候是文藝青年,熱中電影、音樂、文學,我衝到趙初星前方,提議來猜火車。猜火車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途經哪些站點。趙初星搖頭,她說不用猜,我的後腦勺是一個旋轉的空洞,她可以從洞裡看即將到來的火車資訊。難不成醫生把我頭顱鋸開的時候沒將其縫合?(一)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