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烏鴉(二)

陸蔚青

在她們眼中,蘇一梅是成功的。蘇一梅沒有被綑綁在婚姻的戰車上,也沒有被獨立生活的種種不便嚇到,她生活得自由奔放,而且不乏浪漫情懷。

是的,即使在八十歲的時候,蘇一梅依然憧憬著羅曼蒂克的愛情。蘇一梅對自己已經八十歲這件事,有一種懷疑。

我八十歲了嗎?不可能吧。她問自己,或者我還會有愛情的。

有一次她同女兒、女婿說起來,女兒堅決否定說,這是不可能的。

甚至洋女婿也這樣說:這是不可能的。他自己的媽媽比蘇一梅還年輕,已經推上學步車,每天除了抱怨生活,沒有任何渴望了。

但蘇一梅不這樣認為。為什麼不可能?也許生理上是不可能的,但在精神上,她相信還會有靈魂的相遇和碰撞,就像她的那些女朋友一樣。靈魂的伴侶是不分性別、年齡的,當然如果有愛情就更加完美,蘇一梅這樣想。蘇一梅日漸衰老的身體內,居住著一個渴望愛與被愛的靈魂,那是一個被囚禁的少女。

丹尼爾告訴她,他的中文名字叫林湖生。

叫我湖生就好,他說。

林湖生約蘇一梅共進晚餐,他會到玫瑰公寓來接她。蘇一梅精心打扮了自己。蘇一梅身材嬌小,有一張不顯年齡的小圓臉,雙肩已經開始下垂,後背卻挺直,那是十幾歲時候在教會學校留下的習慣。那時瑪麗亞修女要求她們頭上頂著書本,雙手背在後面走路。那時她還在北平,還是家裡的三小姐。

在夏季,蘇一梅會染紅色手指甲,將一頭雪白的頭髮挑染上幾縷棕紅色。蘇一梅不喜歡染一頭黑髮,那不符合她的年齡。蘇一梅有自己的審美,她對減肥、瘦身、染髮均無興趣,她接受自己的年齡和模樣,她認為自然的形態比人工更重要。但同時蘇一梅又是一個精緻優雅的女人,她穿灰色真絲長袍、銀色繡花鞋,戴長長的紅寶石項鍊,所以林湖生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說:你真是太美了!

這句話如果用英語說,蘇一梅不驚奇。西人男子最喜歡也是最擅長的,就是討女人喜歡。但林湖生用中文說,這讓蘇一梅有些驚訝。在蘇一梅認識的中國男人中,脫口而出說這樣話的人,林湖生是第一個。即使是以前深愛過她的男人,他們也不會這樣說話。中國男人少有甜蜜的特點,他們或者自大、或者羞於啟齒。

林湖生在老年公寓門前接上她,她已經移步樓下。不知道為什麼,蘇一梅感到林湖生不太想上樓,而他的不上樓與賈桂琳有關。馳車到老港去,他們找到一家紅屋頂的法國餐館,林湖生點了五分熟的小牛肉、窖藏的法國紅酒。林湖生看起來對環境很熟,是這裡的常客。他們談得十分盡興,林湖生蹩腳的國語讓蘇一梅笑,但林湖生拒絕與蘇一梅用英語交談。

我喜歡說中文。林湖生說。我七歲離開廣東,所以說得不好。但我用中文和你說話,我感到很親切。蘇一梅就任由他這樣蹩腳地說下去,聽不懂的地方,她會問明白再糾正,林湖生便虛心接受。她可以指導他、糾正他,而他言聽計從。這樣的談話很有趣,讓蘇一梅有一種教導別人的快感,好像回到她當老師的年代,那本來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她當過老師,那時她遇見了她一生最愛的男人,那是她最美好的時光。

林湖生在蘇一梅面前,像孩子一樣聽話,而林湖生的年齡比蘇一梅的女兒還小。林湖生說他的父母早逝,他的內心渴望母愛。這樣說時,他臉上露出羞澀的表情,一個成熟男人的羞澀,這正是蘇一梅喜歡的。

他說:我能認你做乾媽嗎?

蘇一梅愣了一下,這句話有些突如其來。

林湖生急忙解釋說:你不要誤會,我父母早亡,我很渴望母愛。我其實有一個乾媽,但她現在九十多歲,她住在唐人街的老年公寓,我每個周末都去看她。現在老乾媽越來越老,想到她總有一天會離我而去,我就很害怕。

林湖生這樣說時,語調越來越低沉,他的話讓蘇一梅很感動。一個渴望母愛的孩子。蘇一梅看到他悲哀的眼睛幾乎流出淚水,林湖生有一雙細長好看的眼睛。蘇一梅說:好的,那你就是我的乾兒子了。

蘇一梅沒有兒子,她對「兒子」這個稱呼有些陌生。

謝謝你。林湖生熱烈起來,他抓住蘇一梅的手,溫柔地撫摸著。時間有點長,讓蘇一梅生出一點不適應,她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圖/123RF

總而言之,晚餐十分美好。這個老港高檔的牛排館,有一種低調的奢華。牆上是黑白照片,來自各界名人,他們在那上面辨認美國總統和英國皇家來賓。彬彬有禮的侍者、溫馨親切的服務,這些都讓蘇一梅感到舒服。更舒服的是林湖生的服務,當蘇一梅從汽車中出來,林湖生正扶著車門等待她。他會伸出一隻手讓她搭在上面,他的手柔軟而溫潤,充滿神奇力量。當她的手搭在林湖生的手上,蘇一梅感到溫柔的感情正在進入內心。當他們進入酒店時,丹尼爾扶著她的腰,一直帶她登上台階,蘇一梅軟弱無力的膝蓋得到加持一般,突然卸去了歲月的重量,她感到身心輕盈,好像回到年輕時代。(二)

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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