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烏鴉(一)

陸蔚青

1

那時候蘇一梅已經去了老年公寓,但她並沒有將自己束縛在聖勞倫斯這間老舊的大樓裡。她認為一個人如果進了老年公寓,就將那裡視為人生的全部,那麼她就注定會窒息而死。蘇一梅在搬進去之後不久,就意識到這一點。她看到那些拄著拐杖、推著學步車、坐在輪椅裡的人,她想我是多麼幸運。

蘇一梅是幸運的。儘管年紀已近八旬,她依然身體健康、行動自如。更重要的,是她的頭腦異常清晰,當她與女兒和她的朋友交流時,思維的靈敏並不在她們之下,而且她擁有比她們更多的人生經驗。這些人生經驗讓她看到這些年輕女人們的人生道路時,有坐在山頂向下望,看著她們在半山坡上行走的感覺。蘇一梅是世事洞明的,她看著身邊的女朋友們,離婚的、正在離婚的、婚姻內外的,她都經歷過,她對她們的想法了然於心。這不是來源於本能,而是來源於經驗。經驗是一種不能替代的人生。

「人生」這個詞,蘇一梅有很深的體會。蘇一梅的體會是在跌跌撞撞的生活中自己得來的,不是從書本上學到的。蘇一梅喜歡素人藝術,喜歡那些沒有專業訓練,憑藉天賦和生活體驗創造出的藝術,蘇一梅在「素人」二字中找到了自我。

蘇一梅不會停下自己的腳步。她在八十歲時,還在走自己的道路。她記日記、交朋友、看電影和畫展,雖然有時候感到體力有限──她幾年前就不再參加大型聚會,每次聚會或者聚餐,她只跟一兩個人交談。她覺得這樣的談話才有意思、才有深度。她也會與簡單有趣的人打交道。她也喜歡交一些新朋友,因為每個朋友都是一扇窗口,讓她看到不一樣的風景。

或者正因為蘇一梅這種生活態度與方式,她與丹尼爾的相遇就由偶然成為必然。

那天她在前廳要出門時,遇見了賈桂琳和她的男友瓊斯。他們身邊還有一個亞裔男子,中等身材,西裝革履、風度翩翩。她走過去時,賈桂琳叫住她。

嗨,一梅,她說,這是我的朋友丹尼爾。當你走過來時,他說看呀,那個大明星一樣的女人,她是誰?請你介紹我們認識。

蘇一梅就笑起來,她伸出手說:很高興認識你。

丹尼爾的手與她相握,很柔軟、很有分寸的接觸。他突然改了語言,他說:你是中國人嗎?我猜你是。蘇一梅很驚喜。儘管丹尼爾的口音帶著濃重的廣東味道,是蹩腳的普通話,但她還是很高興。

太好了,原來你是同胞。蘇一梅說。

我能感到你是優美的、有學識的。丹尼爾說。

謝謝你的恭維。蘇一梅說。她這樣說並無惡意,她與丹尼爾素不相識,丹尼爾的讚美,只能被認為是恭維。雖然這種恭維讓蘇一梅感到愉快,誰不喜歡被恭維呢?

我們加個微信吧,丹尼爾請求說。

這是個身材挺拔的男人,長年健身的火雞身材,面孔方正、形容溫和,笑的時候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無論怎麼看,都是一個溫暖的男人。在這個住滿法裔的地區,能認識一個同胞不是容易的事情。蘇一梅立刻拿出手機加了微信。

這就是蘇一梅與丹尼爾第一次見面。那時她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沒有人知道你會遇見什麼人,人生就是這樣。有些人不知道怎麼走到一起,有些人走著、走著就散了。沒有人懂得那些人生密碼,許多人、許多事的意義,要破解之後才恍然大悟。當然也有些事終身不能破解。我們懵懂而來、懵懂而去,鄭板橋說,難得糊塗。

2

儘管蘇一梅已是老年,女朋友卻都是年輕的。一則是與她同齡的人,已經很少有她這樣的好頭腦了,二是她年輕時幾乎沒有女朋友。那時候她正在中國某地農村勞動改造,還在監獄裡待了一段時間。她的特立獨行與當地的婦女對比鮮明,她們不喜歡她,她也不喜歡她們。她一直都是孤獨的。

出國之後,她開始有了一些洋人女朋友。開始時她感到自己前半生投錯了胎,除了長相不同,她與這些女人真是一見鍾情。她與她們之間,對幾乎所有事情都能達成一致,婚姻、性愛、男人、職業。許多人都說,魁北克女人是世界上最自由開放的一群女人,她們是寧可做情婦,也不要做主婦的。但是來自中國的女人蘇一梅,卻能與她們靈魂相同。

蘇一梅將這些相同歸結於本性。蘇一梅在中國時,經歷了結婚、離婚,再結婚、再離婚,從未得到幸福。她以個人命運證明,婚姻並不是女人的歸宿。魁北克女人用1849年〈巴黎公社宣言〉中的女權理論來實踐生活,蘇一梅則用個人生活實踐上升到理論,她們殊途同歸。

圖/123RF

但是近幾年,蘇一梅開始有了一些同族的朋友。她們大多在五十歲左右,年齡與蘇一梅的女兒相同。有些是她們共同的朋友、有些是愛好相同的朋友,她們的生活各有不同,卻有相同之處,尤其是那些單身女人,非常喜歡與她交流。蘇一梅的經驗就是她們的指導,她們希望從蘇一梅那裡得到某些教益,比如與異族男子交友是什麼樣的體驗?獨立生活是不是適合每一個女人?這些女人其實在尋找自己的人生道路,她們想尋找更自由的道路。(一)

微信 魁北克 亞裔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