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空(三)

陳謙

傷患已從滑雪場運下來,急救人員已施行初步的搶救措施,救護車將開往湖濱醫院搶救。目前傷患進入半昏迷狀態。想到金森谷雪場那幾乎垂直的一個個陡坡,完玉的心一沉。

雪越下越大。電台的消息說,這場大風雪是因為內華達山脈另一邊加州的天氣突變導致。目前已確定,雪崩造成了一人死亡、三人重傷。好消息是之前報失蹤的兩位滑雪者已經找到,五、六名輕傷者的情況穩定。

完玉剛將車子轉入通往醫院的坡路,聽得手機又是「叮咚」一聲。待車子稍穩下來,她一眼掃過去,就看到了傷患的出生日期──08/15/1969,身高一米七八。這兩項數據,令她瞪圓了雙眼。姓名、年齡和身高的組合,十有八九已可鎖定這位重傷患是她的前夫譚勤威了。她下意識地踩了一腳煞車。好在此時前後和對面都沒車,SUV只滑了一下。完玉小心地往前開著,默念著「鎮定、鎮定」,卻感到車子在飄,。好在很快就看到一個臨時停車點,馬上將車子開出去停了下來。

完玉的腦子裡跳出的第一個念頭,是打電話去報告。這個傷患非常可能是他的前夫──只要報上這個理由,因涉及直接利益衝突,按職業規範和要求,她就要迴避參與對勤威的搶救。可做為一個久經沙場,有二十多年經驗的老醫生,她有這麼脆弱嗎?特別是在這個時刻,在本來醫療資源就緊張的大湖地區,突發如此緊急狀況的時刻,她不想添亂。

更深的一層原因,是她想參與對勤威的搶救。完玉接著往下看傷勢初步報告,因傷患意識模糊,暫時不清楚內傷的程度。完玉剛噓出一口氣,接下來的一句就讓她眼睛一陣模糊:腦部有外傷,右邊前額有可見的約3X4.3釐米的創傷,可能是雪崩時擊中坡面山石引起的,已引發前額鼓出一個腫塊包。傷患初始有訴嚴重頭痛,懷疑有顱內損傷,可能還有身體骨折骨裂。已上氧氣罩,等待盡快做MRI……

完玉決定接受這個病人,開始加速。所有知道她故事的人,都會說她哪裡是什麼玉,只是勤威甩開的一塊墊腳石。雖然她告訴過他們,當年成為那塊石頭是她自主的選擇,誰又願意相信?可這些還重要嗎?按美國人的說法,前任就是已經脫下的衣裳。她將那個裹著這件舊衣裳的包袱甩掉了很多年,怎能再撿起扛上。現在,他只是一個需要她救死扶傷的病人,她只需要記牢這點。

完玉強勢的母親自己沒有當成醫生,從此一生努力的結果,就是讓自己的三個兒女都成了醫生。現在,這三個孩子陰差陽錯地又都到美國做了醫生。做為母親這位廣西師大化學教授的長女,從幼稚園起就最愛畫水墨畫,還拿過華南地區兒童水墨畫大賽金獎的完玉,當然沒能例外。她十八歲考入廣西醫學院,按母親的意願學習做一名醫生。只是寒暑假回桂林時,最享受的還是跟以前少年宮繪畫班的同學和老師,一起到桂林郊外的山村寫生畫畫。

她就是那年畢業實習完後,回桂林等待分配時,又背了乾糧去陽朔寫生。為躲一場暴雨,撞進了灕江邊那幢房前屋後都是橘園的矮茅屋,遇到了回家鄉探望病重母親的土木工程系畢業生勤威。勤威那驚人的相貌被窮苦蒼涼的茅屋襯出的巨大反差,讓完玉流下了淚水。

後來她跟著勤威從桂林到南寧、到廣州,再到紐約,一路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難以略過勤威那簡直可以說是帶著高貴氣質的相貌身形時,她總會想起勤威家那搖搖欲墜的茅屋、那泥地上的火塘、火塘裡烤焦的紅薯和勤威身上的那件白汗衫、腳上的人字拖。完玉的黯淡和矮小,讓她總被擠在那一個個圍在勤威身邊轉的美女圈外。她甚至要踮起腳來,才及勤威的肩頭。但她肯定地知道,自己才是最心疼他的人。

圖/王幼嘉

她看過他的底牌:年幼喪父,家境貧寒。姊弟倆靠寡母在公社磚廠裡燒窯搬磚拉扯大,好在他們姊弟很爭氣,都考上了大學。姊姊念的是學費全免的師範,勤威也因家庭生活困難,拿到了最高等級的助學金。那個灕江邊暴雨中的邂逅,還讓她聽到了他的心聲:雖然自己憑天資和努力拚到了省建築設計院,還是覺得在社會上升的通道裡沒有安全感,他想換一種活法。(三)

暴雨 加州 SU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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