罈罐裡的空滿輪迴

謝飛鵬

我們農村,每家每戶都要置些罈罐,用來儲存東西,我家就有很多。這些罈罐都是陶器,多是從周邊窯廠燒製的,不用花什麼錢,但經久耐用。有了它們,裝儲東西就方便多了。

罈罐只是大體叫法,細分的話,名稱很多。比如,小的叫罐,大一些的是罈,再大的便是甕和缸。罐和罈除了大小不同外,它的口子收得小,並且安裝了提手的鋬,有的還左右兩個對稱,既方便,又美觀。甕則是放大版的罈,不過它的口子要開得大些,東西放進去方便。最大的便是缸了,它是敞口的,上面大,底下小。這只是大體而言,沒有絕對的界限。

罐的體型最小,數量也少,如家家都有的油罐。對我來說,印象最深的是家裡的那個老油罐,用來裝油炒菜的。老油罐像個葫蘆,一邊有鋬,一邊是嘴。平時放在碗櫥的角落裡,炒菜放油時,會有點油順著罐嘴流到罐底,於是把小油罐座在一個藍邊菜碗中,以免弄髒。它幾乎天天陪著我家的人,雖然是灰褐色,因為長久裝油而變得通身發亮,看上去十分親切。

缸也不多,最重要的是大水缸,我家就有一口,可以裝四、五擔水,因為用了很多年,通身顯得有些灰暗。那時每天清早,父親都會挑著水桶,到屋角頭的水井把水挑來,倒在大水缸裡。水缸滿了,便把水桶到掛在水缸邊上的兩個木樁上,而扁擔則放在一旁的廚角裡。這樣,褐色的水桶伴著灰暗的大水缸,顯得樸實而厚重。

除了這口大水缸,我家還有一些小點的缸,是用來裝農產品。父親和母親非常勤勞,一年下來,要種很多東西。單是豆子就有很多種,如黃豆、黑豆、綠豆、等,還有花生、板栗,以及豆角乾、蘿蔔絲、薯粉、葛粉、粉皮等等。這些東西裝到缸裡,蓋上木蓋,既可以保持乾燥,又可以防止老鼠偷吃。不僅如此,母親還用這些缸來浸鹹鴨蛋。母親養了很多鴨子,下的蛋自然多,平時賣一些,更多的是用鹽水浸泡成鹹鴨蛋。

家裡還有幾口甕,不過我們不叫甕,上面印有古錢幣圖案,因而叫大錢罈。那些大錢罈真的很大,可以裝下兩擔稻穀,它們放在大堂樓上的內牆壁下,一字排開,很有氣勢。這些大錢罈有特殊的用途,平時一般用來裝稻穀、粉皮,到了年底請人釀酒時,便用來裝酒糟。

最多的是罈,因為口子較小,一般用來裝油。油對我們老百姓那可太重要了,如果沒有油,日子那就過得寡淡寡淡的。因為父親母親的勤勞,我家的幾個大油罈都裝得滿滿的。除了豬油裝在缸裡,茶油、菜油都裝在罈子裡,另外,酒也裝在罈子裡。當然,這酒是自家釀紙的穀燒。那時經濟條件不好,都是自家用穀釀酒,父親喜歡喝點酒,每年要用一、兩百斤稻穀釀酒,可以釀上百斤穀燒,要用兩、三個罈子裝。

老家的罈罐給我留下了很多美好回憶。我至今記得,要炒菜了,老油罐沒有油了,母親便說:「雙喜,去樓上裝罐油來。」來客人了,沒有什麼菜,母親便說:「雙喜,去樓上的缸裡撈兩個鹹鴨蛋來。」而父親則把酒壺給我,要我去樓上倒酒。

那些罈罐,因為密封性好,除了農產品,母親還經常把米糖、麻糖、花生糖以及爆米花、炒熟的花生等吃的東西裝在裡面。這些都是很好的零食,我去上學時,口袋經常裝得滿滿的,讓其他夥伴艷羨不已。正因如此,我也喜歡這些罈罐。

當然,我最喜歡的是那幾口大錢罈。小夥伴來玩時,我們玩捉迷藏,大錢罈那麼大,我便鑽到裡面,蓋上蓋子,讓他們著實好找,實在太有意思了!因而,我更喜歡大錢罈空的時候。但是那時哪裡知道,一旦這些大錢罈一直空著,也就意味著日子過得有些艱難了。是呀!只要罈罐裝滿了,日子才會過得踏實,從這一點來說,這些罈罐對我們有著特殊的意義。

但是,要把這些罈罐一一裝滿,那得付出多少辛勞!那時的農村,春種夏耘,秋收冬藏,忙了田裡忙地裡,即使農閒的時候,也要想點其他活計來。在我印象中,那時父親母親很少有閒的時候。到了農作物都收起了的冬天,便到大山界上採摘些尖栗來,曬乾炒熟,用來過年待客。

好的年成,可以採摘到一兩皮籮,曬乾後可以裝滿一大錢罈。採摘尖栗非常辛苦,天還沒亮便要出發,天黑了很久才趕回家,中飯吃點帶的乾糧,手掌手臂往往被栗球的尖刺扎得到處是傷痕。只是這些生活中的艱辛,多年後我才體會到。

家中的罈罐好不容易裝滿,便漸漸用空,用空之後又再次裝滿。歲月在罈罐的空滿輪迴裡悄然流逝,幾乎年年如此,而我卻不知不覺長大了。後來我考上大學,在城裡工作,還買了房子,除了過年過節,平時回家不多,和家中罈罐的接觸自然也就少了。不過,我依然經常想起罈罐帶給我的美好回憶。

如今,日子也愈來愈好,再也不愁吃穿,那些罈罐雖然還是用來儲存東西,但遠沒有當年那麼重要。父親過世多年,母親愈來愈老,不能再像當年那樣辛勤勞作。而我又離開了農村,不從事耕作,家裡的農產品自然也就少了。沒有什麼東西儲存,那些罈罐大多時間是空的。儘管如此,每次回家,我都會去看看那些罈罐,看到它們大都空空如也,想起那些空滿輪迴的時光,我的心也空蕩蕩的。

其實,就算我不離開農村,依舊在鄉下務農,恐怕也很難用上那些罈罐。如今,村裡絕大多人做了新房子,原來的磚木結構,換成了現在的鋼筋水泥。不僅房屋結構變了,更主要的是農村的生活方式在悄悄嬗變。年輕人大多在外面打工,留下的多是老人孩子;即使在家裡鋤田種地,也不像當年那樣辛苦,什麼東西都靠自己種,一年到頭忙個不停。如今只要掙到了錢,需要什麼,隨時可以在市場買到,那些用來儲存東西的罈罐,真的很難派上用場了。

母親年紀愈來愈大,身體也大不如前,如何安置這些罈罐,成了她的一大心病。為此母親常常慨嘆道:「你在城裡買了房子,哪有地方放這些罈罐,不如送人家算了。」母親儘管這樣說,但她哪捨得送人。這些罈罐,留下了她和父親辛苦勞作的深深印記,是他們操持生活的生動見證,早已超出了儲存用具的意義。

前兩年,我也在鄉下蓋過了房子,用以將來養老。拆掉老屋時,母親堅持要求留下一間,用來堆放那些罈罐,並且再三交代,她老了以後,千萬不要丟掉這些罈罐,別看它們現在沒有什麼用,也許有一天用得著呢!

為了讓我好好存著這些罈罐,母親可謂用心良苦。其實,即使母親不交代,我也不會丟棄它們,不管將來是否用得著。對我來說,那些空滿輪迴的時光雖然早已漸行漸遠,但留著這些罈罐,便留住了不盡的念想,還有什麼比這更為珍貴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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