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不能磨滅的記憶(上)

虹化玉

我雖然是一個平平凡凡的人,卻有一個不平常的際遇,一個不平凡的記憶,這個記憶平生不能磨滅,不能淡忘,時時憶起,給我生活的力量和信心。

那是上世紀六○年代初,身在農村的我,接到本溪同學好友一封信,信中說,我寄給他的習作小說稿「收穫時節」,他給舒群先生看了,先生很是讚賞,說小說主題重大,語言也好,挺流暢;又說農村這樣艱苦,你的同學能寫出這樣長的文稿,很不容易,舒先生想見見我,要我去本溪一趟。隨信還寄來舒先生給我的十元錢,以作往返路費。

讀到這裡,我竟嗚咽起來,一旁的姊姊驚訝地問我發生了什麼事。

那時我還不到二十歲,高考因屬於「不宜錄取」者而落榜,又兼「黑五類」被打入另冊,淪落農村,喜愛文學是那時我生活裡唯一的一線光。因此接到同學這樣一封信,對我是巨大的心靈震撼,不啻寒夜中驟然投射而來的一道暖心的陽光,我不禁又驚又喜,喜極而泣。

那時我正在讀舒群先生剛出版的長篇小說「這一代人」,已知舒先生是全國著名的老作家,是當年東北抗戰作家的領軍人物,他早年寫的著名小說「沒有祖國的孩子」,是聲動全國的抗戰經典作品。舒群曾任延安魯藝文學系主任、「解放日報」副刊主編,建國後曾任全國作協秘書長,現下放在本溪合金廠任副廠長,我的同學就在合金廠工作,業餘在舒先生帶領下書寫合金廠廠史。

當年我的同學也高考失利,他報的文學系,卻錄取到數學系,痛哭流涕。任廠長的叔叔說,那大學不上也罷,我們副廠長舒群先生,就是從北京來的大作家,你跟他學,比念什麼文學系更勝強幾倍。

就是那年五一節,我到本溪見到了舒群先生。那時舒先生剛到五十歲,他雙手緊握著我的手,濃濃眉毛下,一雙黑亮眼睛似幽深的湖,銳利地望著我,我一陣緊張。他隨手遞給我一個大梨說:「這是本溪特產,黃金梨,解渴!」先生親切笑容即刻讓我放鬆下來。在先生家待了近兩個小時,他又提到我的習作小說稿,熱情地給我鼓勵,又認真詢問農村的一些情況,但更多的是談我們希望聽的關於文學寫作方面的話題。

第二天上班前,同學又帶我去舒先生家,陪先生一路向廠部走去。雖給先生配有專車,但他上下班寧願徒步,他說:「乘我這十一號車,更自由,更能掌握自已的命運,還能看一路風景,鍛鍊身體,何樂而不為!」先生幽默地說笑著,隨後又給我們談起文學寫作來。

離開本溪前,同學又陪我第三次到舒群先生家,向他告別。先生贈送我兩本書,一本是高爾基與青年作者談寫作,是高爾基厚厚的一本通信集,一本是茅盾著的「創作的準備」,兩本書都蓋有先生的名章。又借我三卷本「磨刀石農莊」,說是他的朋友金人譯的,留給他作紀念,是寫蘇聯農村生活,讓我讀讀。又在我帶去的先生的那本小說「這一代人」上,給我簽了字。最後,先生勉勵我努力讀書,努力思考,努力寫作;說文學寫作沒有什麼竅門,如果說有竅門,就是四個字:真心熱愛。

這次有幸與舒群先生見面,非同尋常,似乎更新了我的生命。舒先生是見過大世界,經歷過大場面的人,抗戰時曾給朱德總司令任過秘書,為報紙副刊和延安文藝座談會,毛澤東主席多次與他談話和書信往來。他是從延安和北京走出來的大作家,對我這樣一個底層農村普通青年如此器重,讓人難以置信,亦令我誠惶誠恐,唯恐辜負先生的厚愛,給了我生活強大的力量和信心。

不久,我就在新寄到的「人民文學」上,見到舒群先生的小說「在廠史以外」刊出。在本溪時我就自同學處讀到「在廠史以外」原稿,想不到這麼快就發表出來,我很為先生高興。

而且,我的同學又告訴我一個大好消息:舒先生要我近期構思一篇小說,寫出提綱,如他看可以成篇,他可透過省作協,調我到青年學習創作班,集中時間寫作。舒先生如此眷眷之心、殷殷之情,又一次深深感動了我,使我銘心難忘。

我十分興奮,不敢怠慢,日夜苦思苦想,不久就構思出一篇,寫出提綱。但先生看後說不夠理想,題材又涉及農村當前敏感問題,不宜寫作,我只得重新構思。自此方感到寫作的不易,自己學識的淺薄。

待我終於又構成一篇,自我感覺還好,正想給先生寄去的時候,卻傳來一個很不幸的消息:舒先生小說「在廠史以外」被批判為反黨小說,「文藝報」發表了批判文章「資產階級陰暗心理的自我暴露」。

真是莫須有的罪名,我們很為舒先生鳴不平。「在廠史以外」我曾反覆讀過,是一篇書寫真善美的小說,十分感人,什麼「資產階級陰暗心理的自我暴露」,倒是恰恰「暴露」了他們以「陰暗心理」猜度君子之腹的伎倆。

我所認知且感同身受的舒群先生,是一個具有大情懷的人,倘非對人有仁善大愛、惻隱之心,絕不會對我這樣一個底層農村文學青年如此關愛,此關愛又絕非出之一己之私,只是偶然見其習作文字,覺得孺子可教,有望成為一個文學寫作者而已。舒先生正如我們家鄉百姓所常讚言的:「是一個大好人!」

高考 黑五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