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爐台為伴的一生

許大偉

看著壓在書桌玻璃台板下的這張略略泛黃的舊照,不禁思緒連篇,感慨萬千。這是妻子與岳父的最後一張合影,攝於她赴美陪讀前的上海復興公園(見圖)。長期在北京工作和生活的岳父特地來上海送行,不想這一別竟成永訣。岳父的人生被打上了鮮明的時代烙印,是那一代知識分子在那個特殊年代的縮影。

岳父顧旭庭江蘇常州人,出生書香門第。其祖父顧雄藻是清末秀才,武進名儒,國學名宿,一生淡泊名利,潛心辦學,桃李滿天下,所著「字辯」一書在學界享有盛譽。

其父親顧詢協助「中國現代會計之父」會計學家、教育家潘序倫,創辦了中國現代會計教育的發源地之一「立信會計師事務所」、「立信會計專科學校」,歷任會計師、副主任會計師;教書的同時編著了多本會計學專著,抗戰勝利後擔任在上海創設的「立信會計圖書用品社」社長兼編輯部主任,為現代會計學在中國的普及和發展作出了卓越的貢獻。

岳父自幼聰慧,中學就讀於聞名遐邇的「江蘇省立上海中學」,六年的中學教育為他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一九四六年以優異的成績考人「交通大學」電機系,畢業時恰逢大陸易幟,屆時他已順利申請到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MIT)的入學許可,但他懷著對新政府的美好憧憬,毅然放棄了赴美深造的機會,留校任教。

兩年後他再次捨棄在上海交通大學具美好發展前景的穩定工作,和在上海現成的花園洋房等生活條件,義無反顧地奔赴北京建設首都,開啟了與爐台、爐火為伴,同鋼花、鐵水共舞的一生,並為中國的鋼鐵事業做出了傑出的貢獻。

若干年後談起當年的選擇,他不無感慨地說,當時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對父親擁有的一切不屑一顧,認為父親不過是一個會計師,自己是名牌大學畢業的電氣工程師,靠自身努力一定會超越父輩。

一九五二年,在北京石景山物質條件相當匱乏的環境下,他參與創建了「北京黑色冶金設計院」(北京鋼鐵設計院的前身)。一九五六年由於工作成績出色,被評為全國第一屆先進生產工作者(一九七六年前的唯一一屆),受到當時的國家最高領導人接見,並成為中共預備黨員。

正當躊躇滿志之際,卻遭受當頭棒喝。一九五七年,由於眾所周知的「陽謀」,受父親的學生、經濟學家和思想家顧准事件的牽連,被毫無預警地取消預備黨員資格和去蘇聯留學的機會,險些被打入另冊。從此沉默寡言判若兩人,一心埋頭業務。

美國曾經的「電腦大王」、上海中學和交通大學電機系的學長王安博士的胞弟,是他中學和大學的同窗好友,受其影響也放棄赴美,留在國內;這次卻沒能倖免,被帶上「右派分子」的帽子,「賤民」的生活慘狀可以想見。這也成了岳父心中一生難以消弭的塊壘,每每提及都充滿自責和愧疚。

事業上,岳父為祖國的鋼鐵事業常年奔波在大江南北各大型鋼鐵基地,參與設計和攻關,鞍鋼、包鋼、馬鋼、上鋼等都留下了他的身影和足跡、心血和汗水。就是來故鄉上海出差,也是天天深夜才回家,天不亮就風塵僕僕地趕往郊區的鋼鐵廠,連住在上海的母親和女兒也見不上幾眼。

一九六六年的文革讓他的生活雪上加霜,妻子被莫須有的罪名迫害致死,自己被扣上「白專典型」的帽子,發配「五七幹校」達十年之久,連獨自生活在上海尚未成年的女兒也臂長莫及無法照顧。

文革後知識分子重新得到啟用,岳父的工作也走上正軌。一九八一年由冶金工業出版社出版專著「可控硅錯位無環流可逆系統的原理和應用」,令人驚訝的是,書的附錄中竟有用計算機語言編寫的程序!此發明於一九八六年申請國家專利。他參與編纂「中國冶金百科全書」,在「電氣動態」雜誌上發表多篇專著。

由於他領導的電工試驗室的突出貢獻,北京鋼鐵設計院升格為北京鋼鐵設計研究總院。在有幾千員工的設計院,只有院長和作為總工程師的他榮獲首批國家特殊津貼,被授予教授級高級工程師、博士生導師。對於這些遲來的榮譽,也許也很難消解心中的酸楚。

妻子曾好奇地問他,對當初的選擇是否有過悔意?岳父並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打趣地說:如果那樣,不就沒有你了嗎?

但在他身上已經很難再找到當初那個一腔熱血報效祖國的青年學子的影子,生活已將他打磨成一個與世無爭、隨遇而安的普通老人。

中共 M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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