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母親

一九七三年，父親正當壯年驟然撒手人寰，母親還未及脫離喪夫之痛，翌年又面對外婆去世的噩耗。至今我耳邊彷彿仍能聽到當年母親在靈堂前涕泗滂沱、令人肝腸寸斷的嚎啕：「您以後怎麼見我？」

也許太寂寞，外婆生前有時會無緣無故差遣表弟到我們家，要母親立刻去見她，每次母親都馬上丟下工作，要我載她趕過去。一見面，母親氣急敗壞地問外婆發生什麼事，她卻慢條斯理、笑嘻嘻地回答：「我只是想見見你。」母親無奈嘆息：「您不知道我正忙著嗎？」

由於家庭的傳統習慣，子孫輩忌諱談論長輩們的事，所以我對他們的事所知甚少。直到移民美國後，在我再三懇求下，才從母親的口述揭開那些封塵的往事。

外婆是中國廣東省潮安縣龍湖一個富農的獨生女，基於農家必須人丁興旺的觀念，外婆才剛結婚，外曾祖父就急急要她收養一對乾兒女，母親一出世，就多了一個哥哥和一個姊姊。大姨媽後來嫁到附近的揭陽，一次日軍屠村，全村男丁無一倖免，大姨丈剛好到庵埠收帳，才幸運躲過這場剖腹斬首的戮殺。驚嚇之餘，一九三六年，外婆、外公、母親及兩個弟弟乘船舉家遠渡越南。

外婆由過去衣食無憂到後來每天為柴米鹽油而苦惱，母親也輟斷了私塾的學業。人地生疏、語言不通，他們艱苦地度過頭兩年後，母親多了一個襁褓中的弟弟，外公卻撒手人寰，沉重的生計擔子留給了外婆和身為大姊的母親，那年母親才十四歲。

他們為躲避日寇來到越南，越南又處於二次大戰紛擾局面。一天，日機轟炸，大家都倉皇逃命，母親仍繼續埋頭在家工作。外婆回家後，捏把冷汗對她說：「下次快點逃命哦！不避炸彈也得防那些來搜索的鬼子。」

外婆和母親就在戰亂中把三個弟弟扶養成人。由於缺少醫藥常識，小舅父兒時一次發高燒，外婆給他服錯了藥，以致影響了他的智力，雖不是母親的錯，她為不能照顧好小弟而內疚一生。三、四舅父因學得外公醃製酸菜等手藝，生意做得風生水起，環境寬裕。母親結婚後，父親的製墨廠被日軍轟炸夷為平地，一夕之間化為烏有，家境從此一蹶不振，到我出世時更加拮据。

四舅父人長得英俊，娶的太太也美豔時髦。世事就是這樣，得此失彼。舅父的生意靠的是日夜辛勞工作，要這樣的太太動手幫忙無疑是天方夜譚，兩人終於鬧到分手。外婆原本和四舅父一起住，為避免婆媳問題，到我們家附近租房子，後來表弟也寄居在我們家。也許四舅父從中悟出真理，再婚時只要求對方勤儉持家即可，外婆、表弟重返家園，他們從此一帆風順，表弟、表妹相繼出世，坐月子都請母親去幫忙。四舅父更買了隔鄰的房子，蓋了一座三層樓的西式洋房。

每次外婆到我們家附近的紫竹林寺上香，總順道來看我們，只因我們家境清寒，居然外面有人傳出風言風語，說外婆的外衣有兩個大口袋，是專門用來盛米接濟我們的。謠言傳到母親耳中，初時母親非常氣憤，繼而靜下心來對我們說：「你們若能出人頭地，謠言不攻自破。」後來表弟妹們要進入我教的同心中學就讀，因滿額而向隅，舅父向母親提起，我二話不說去見校長，替他們辦了入學手續。

外婆去世後一年，南越淪陷，大哥和其他官兵一樣被關進勞改營。後來大哥逃離越南來到美國，母親也因而得到來美的機會，直到十年前去世。

綜觀外婆和母親的一生，其實就是一部逃難史。他們生逢亂世，一生中沒有享受過幾天清閒、平安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