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的成就

陸躍亮

家父是北京金筆廠員工,上世紀五○年代初從上海援建北京時進廠。我小時候去過金筆廠,至今印象最深刻的,是廠光榮榜上尺寸最大的,就是家父的照片。

家父是模具鉗工,從那時大人的交談中我得知,根據廠領導的要求,他做出了「五道連沖」的沖模,就是把分別用五個沖模沖壓五次才成型的筆尖,用一個模具一次沖壓成型,合五為一的實現大大提高了生產效率。當時,家父是個三十出頭的七級工,廠裡不乏比他級別更高且更有資歷的工匠,但是家父率先攻下了這個項目。

上世紀七○年代初,「工人日報」刊登了一則北京金筆廠研製成功手搖發電機的消息,該電機在體積重量和發電功率上都優於日本當時的同類產品。我問及家父才知道,這個攻關任務是在他的帶領下完成的,有一段時間他經常住在廠裡,為的就是完成這個任務。

我是在退休了閱盡職場的艱辛和風雨之後,才體會到家父有多了不起。他只上過小學,卻在金筆廠先後擔任過設備科長、技術科長和銷售科長,該廠改制為公司組建供銷經理部時,又任主管銷售的副經理(經理由公司副總擔任),並最終在這個崗位上退休。家父供職期間,金筆廠至少換過三任主要領導,他能夠得到歷任領導的器重,並始終在極具專業性的崗位任職,足見他的可塑性和工作能力之強。

我記得北京市一輕局曾有意讓家父擔任北京第二手表廠技術副廠長,他考慮到自己在政治上是個「白丁」,就婉拒了這個「升遷」之邀。

家父當了一輩子「白丁」是因為家庭出身。我爺爺原是無錫鄉下的農民,後來到上海打鐵為生並建起了家庭作坊。家父說,爺爺打的鐵鍬在上海曾小有名氣。由於爺爺始終參加勞作,解放後定的成分是小業主,但在文革期間又變成了資本家。

最讓我佩服的是,家父能在文革的十年動蕩中安然無事。在那個年代,像他這種文革前比較「吃香」的資本家「狗崽子」,是很容易成為鬥爭對象的,但是那些造反派居然沒對他下手。

家父一生最值得稱道的,應該是他對家族的貢獻。他排行老五,下面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聽家母說,因為家父生得又黑又小,爺爺不大喜歡他,十三歲就被送出去當學徒了,因此他是兄弟姊妹中唯一沒有上過中學的。他上面有四個哥哥,三哥幼年走失,其他三位都在三反五反期間因故入獄發配勞改了。

從我記事起就知道,家父的月工資將近百元,家母是三十五元,在那個十塊錢就能讓人過上一個月的年代,一個三口之家有這樣的收入應該是很富足的。但是,那年月時興的白邊懶(一種布鞋)、大回力(一種運動鞋)和栽絨帽(一種冬帽)家裡都沒給買過,而且我還穿過帶補丁的褲子,原因就是家父把他的大部分收入用於奉養爺爺奶奶,和資助三個伯父的家人。

記得十五、六歲的時候,一個叔伯兄弟來信說他們度日如年,讓家父給兩百塊錢,家父連湊帶借寄去了九十元。若干年後,我旅行結婚時到過他家,看到他家款式一致的家具感慨萬千:家父為了資助兄長的家人,連個像樣的家具都沒置過,苦著自己,也苦著妻兒……。

二十幾歲的時候,小叔叔借出差機會來看望家父。共進晚餐時,我對小叔叔說:「在陸家門裡我爸爸的貢獻最大!」家父不輕不重地打了我一下:「什麼貢獻最大,不好這樣講的。」他努力沒讓眼淚掉下來。

二十多年後,我陪家父去無錫鄉下給爺爺掃墓,族中最年長的大哥對我說:「幸虧有五叔的幫助,我們家才沒餓死人。」他是我二伯的長子,下面有八個兄弟姊妹。看到他們的家庭人丁興旺,我領悟了家父的苦心,他為了家族的薪火相傳所付出的犧牲是值得的,我也為自己能因此有所付出而感到欣慰。

二○一二年,家父因罹患胰腺癌辭世,享年八十一歲。在他彌留之際,兩位與我年齡相仿的女士到醫院探望,她們對我說:「陸師傅是個好人。」一個已經退休二十多年的人,還能有比他小二十幾歲的同事惦念著,是一件很不簡單的事。

在芸芸眾生之中,家父可能是極普通的一員,然而他是(至少曾經是)我們家族的中流砥柱,他的生存本領、他的工作業績、他在技能領域曾達到的高度、他的為人、他的明智、他的勤勉、他的擔當,是我們這個家族的幸運和榮耀,值得珍視和銘記。

清明祭掃,看著墓碑上家父的生卒年月,慨嘆他為家族付出了那麼多,卻沒有得到上天的關照,如果能像二伯四伯那樣活過九十歲該有多好。

退休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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