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的媽媽

蘇彩菁

小兒內分泌科夏醫生告訴我,茱莉因酮酸中毒正在重症監護室住院中。這是一種有致命性的糖尿病急性併發症。聽到後,我直奔九樓重症病房探望她。

幾年沒見,算算茱莉已經二十多歲了,清秀瓜子臉依舊,但瘦削蒼白,曾明亮慧黠的雙眼,卻露出不符年齡的憂傷。我問她好嗎?茱莉認出是我,眼淚撲簌簌流下。我拍撫著她的肩膀,試圖安慰卻無語。雖不知這孩子這些年都經歷了什麼,但那悲傷的表情已經訴說了一切。

茱莉十歲時,被診斷為第一型糖尿病,患者的胰腺不產生胰島素。胰島素是一種激素,身體利用它讓從食物中分解所獲得的葡萄糖,進入細胞進而產生能量,維持生命。第一型糖尿病患者必須終身依賴外在的胰島素存活。目前的醫學,對於糖尿病只能控制,尚未有治癒的方法。突來的疾病,令她全家震驚,從最初的對疾病的否定、憤怒、父母的自責、全家人陷入很長一段憂鬱時期,一步步艱辛地走來,終於接受了茱莉有慢性病的事實,積極面對及參與治療,獲得了控制。茱莉功課不錯,父母期待她能完成學業,有份穩定工作,結婚生子過著正常女孩的生活。

茱莉每天要打四、五次胰島素針,扎指頭測試血糖四、五次,但她總是笑咪咪的,特別惹人憐愛。她家境小康,父母重視教育,送茱莉上收費高昂的私立學校。我服務的醫院,因位於紐約州最貧窮的布朗克斯區,當地很多孩子因父母不重視教育或因家境清寒而中途輟學,能上私立學校的病人十分少見。

茱莉順利地進入頗有名聲的私人高中,父母期望她能進入大學。她也是我們小兒糖尿病專科門診中,少數上到高中的小孩,父母也頗以她為傲。

有一天,前台掛號部門說,茱莉和她母親突然出現,要求一定要見我們,但又不願意說明原因。茱莉從重病住院、診斷罹患糖尿病、到出院後繼續在我們小兒糖尿病科門診接受治療,長期以來彼此建立了良好的醫病關係,我們的團隊除了照顧茱莉的糖尿病外,甚至成了茱莉全家的心理諮詢中心。

終於等到最後一個病人離開,茱莉的媽媽就直接衝進了診療室。茱莉卻躲在後面,不肯進來。媽媽一坐下,還沒開口說話,就先淚雨如下。問了半天,才吞吞吐吐地道出:「茱莉懷孕了。」診療室的空氣似乎突然凍結,一片寂靜。我和夏醫生無語地互望著,試圖消化這幾個字。

沉默好一陣子,茱莉媽媽才哽咽地說,孩子的爸是茱莉同班同學,兩人同齡。茱莉家人都無法接受這件事,爸爸震驚憤怒又失望,吼著要茱莉把孩子打掉。媽媽則傷心又自責自己是否平日疏於管教而造成這個後果?茱莉大哥想要到學校揍那男孩。全家陷入混亂狀況。茱莉的母親希望在我們這裡求得幫助。

十五歲的孩子懷著孩子,這消息震驚著我,心中暗想,如果發生在我的孩子身上,我也會不知所措,難以接受。但理智上還是需要以專業人員的立場來處理。我們只能將茱莉母親請出去,讓茱莉有私人空間與我們會談。首先衛教血糖控制的好壞,關係到母親及胎兒併發症等問題。並且與茱莉討論她如何面對及可能的選擇,包括以醫學方式結束懷孕、或找人收養,及分娩時的種種實際情況。

依據紐約州法律,未成年人對於有關生殖系統健康問題的隱私權是受到保障的,並且有權決定有關自己生育的問題,不需經過父母的同意,甚至可以選擇是否告知父母。在東方思想文化下長大的我,實在很難認同,但必須遵從法律。會談的結果是茱莉非常堅定地要生下孩子。我們反覆解釋及強調撫育子女的責任及義務。我更是心急地試圖旁敲側擊,強調為人父母的不易,更何況她及孩子的父親都尚未成年,經濟上也不獨立。

但茱莉態度堅定,決心要生下孩子,她的父母也無可奈何。在茱莉懷孕期間,茱莉爸爸一看到她挺起的肚子就發火,要趕她出家門,兩人水火不容關係僵硬。母親心疼女兒,又害怕丈夫的權威,左右為難。茱莉有時躲在男方家,但也不得男方父母待見。孩子出生後,茱莉帶著孩子遊走於二家之間尋求幫助。茱莉的學業更是一落千丈,她的父親不願再付私校高昂的學費,茱莉便轉到提供育嬰服務的公立高中。紐約市教育局在某些公立中學內,為已當父母的未成年學生的子女提供免費幼兒教育。茱莉推著嬰兒車,帶著二個月不到的兒子一起上學。茱莉不再有專心讀書、無憂無慮的少女生活,要早熟地面對現實的殘酷。她對自己糖尿病的照顧也因此而力不從心,回診不定期,血糖控制得一塌糊塗。後來從她母親處得知,孩子的父親及其父母不願再負責任,孫子也不要了,就此揚長而去。漸漸地茱莉不再回診,就此失去了蹤影。

圖∕錢錢

有關茱莉的記憶,像走馬燈般一幕幕在眼前旋轉著——那穿著美麗私校制服,活潑可愛充滿朝氣希望的小女孩;診療室裡茱莉媽媽傷心無助哽咽地道出「茱莉懷孕了」;十五歲的孩子,推著嬰兒車帶著出生不久的孩子,一起上學;到現在躺在病床上瘦弱蒼白憂鬱的少婦。我忍不住還是問起了她的兒子。茱莉露出一絲笑容說,已經上小學了,是調皮搗蛋的小男孩。我不敢問茱莉有沒有後悔當初的決定,不過提及兒子,她眼光中那一閃而過的光輝已告訴了我答案。時間不停地流動,路尚遙,或許前方曲折難行,但總能找到方法度過的。(寄自紐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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