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lence(上)

徐滋妤(文苑文藝獎散文組第一名)

我將臉頰貼在玻璃車窗上,巴望著碎星滿點的無垠深夜。一月下旬,氣候還冷的時候,高速公路上,杳無車跡,風聲在窗外急速地駛過,車廂裡迴盪著巨大的低鳴。

C在後座沉睡。畢竟夜深,道途顛簸,車身搖晃如搖籃般催眠恍惚,一路上只有我和李醒著。我們低聲交談,他開了至少三個小時的車。我們的假期,形成一個等腰三角形。以休士頓為起點,先往達拉斯邁進,途經奧斯汀,再到聖安東尼奧,最後回到原點。

我茫然聽著李敘述行程,但還是難以想像等腰三角形,是什麼樣的概念。白星閃動著金光,星宿在夜裡排列,萬星眨眼,擁有組合成無盡形狀的可能性。如果我們之間,也將排列成三角形,那麼,第三點必將落於李母身上。他們是平行而短邊的連結,而我身處遙遠,在最邊陲的三十度角。

兩周以前,繁複的上機手續已然辦妥,我們在訊息裡爭論,「妳可以斟酌一下要不要來」這句話,究竟是拒絕的暗示,還是溫柔的著想。她的關心,經常出現在我們的對話之中。

起初,我總是替她設想,設身處地的思考,如果我終將成為一位母親,那麼身為人母,應該會有什麼作為。我站在自己的對立面,在腦海裡替她說話。但有什麼不可言說的部分,在我心底滋長、發芽。

她所做的一切,理所當然的都出自於愛。

就像李日日擁有豐盛的餐食,早點、午食與晚膳,而我無法穿進他在餐與餐之間所有的縫隙。

周末,我們乘車,思索著晴日該去踏浪,抑或親近林巒,他的訊息則不時傳來「不要浪費時間,你要在未來規畫上好好努力。」

在熱辣的夏季,我們約好一日一夜,在綠意盎然的山間民宿,度日慢活。他的螢幕不斷叮咚作響,幾乎要蓋住蟲鳴的共振,綠黯的螢幕上跳出無數則未讀,要他珍視名譽,切勿虛度日常,把握人生。

我在陰暗的房間裡,等他沐浴更衣,浴室裡傳來稀里嘩啦的淋浴聲。

山間的霧氣,在玻璃窗上凝結成露,臥室內開始有了凝重的濕氣。窗外的枝枒,層層疊疊,充滿綠意的葉,在日光的浸潤下,更顯深沉黯淡。林間的風呼呼吹熄我眼中熾熱的焰光。

陰鬱的幽魂彷彿在門外徘徊,等著結界裂出缺口之時,將我生猛吞噬。

窗外的大地,充滿啞暗之綠,遠處的灰雲,厚重而緩慢地朝我們襲來,半陰半晴地下起了太陽雨。

床沿像是岸邊,足下有無垠的海水,這張床,就是汪洋之間,我唯一能仰仗的高聳石台。臥躺,我感受著想像之中,創世的快樂,如果這裡只有我,只有他,只有我們。

我感受著夢境裡的愉悅,攀索著窗外僅有的綠意,蟬鳴以及蜂湧的蓊鬱。

潮濕的水氣懸在空中,濕黏的觸感讓我蹙起眉頭。

我在下沉,身旁的礦石在融化。我知道,他已邁出門檻,於床邊撐起雙手,端詳我的睡顏。

巨大而沉厚的溼熱,朝我鋪面襲來,窗外的雨神,透過白色紗簾,伺機穿透我們之間的縫隙。細碎的水霧,像下起一場纖密的針雨,螫傷空間裡的每一處,而我無法辨別,我的傷痕,哪裡對,哪裡錯。

打勾,畫線,新增,刪除。我反覆確認出國的備品與注意事項。

ESTA,起飛日期,藥物,現金,護照本。

李從晴朗的彼端傳訊,就在出發的前一天,他跟我說:「妳可以再斟酌一下要不要來。」他說,這是來自母親的關心,關心我是否能夠隻身前往,關心我的成就與學業。關心我,為何要急於一時奔赴他鄉。

我們在訊息中爭論,這究竟是拒絕,還是歡迎。我尖銳反駁他所有辯詞,像是失控的潑婦;而他高唱著母愛與抱負。我們看似對話,卻身處不同語境,在對立的場域,各自表述,孤言獨語,猶如自我安慰。但我們仍舊和好,我搭上班機,設想著擁抱與會面,能夠讓殘畸的語句恢復如初。

一月下旬,仍充滿冷意,李打了呵欠,重新整肅身軀,直盯盯地往前注視。高速公路上除了風的狂語,便只剩偌大的死寂。

Silence,唸起來很輕盈,尤其是尾音,悠然地寧靜,無邊地寂寥。

我問李,還有多久會到達拉斯的旅店,他轉了轉肩頭,漫不經心地說,再半個小時吧。

下車以後,我看了看手機,已經凌晨三點。雖然零下四度,但由於氣候乾燥,並不感覺特別冷,唯鼻尖泛紅。唇瓣微張,冒出溫熱的白煙,搓了搓手,再放入口袋。我們仨拖著自己的行囊,在頂樓空蕩的室外停車場走著,按下電梯,往樓下的大廳前去。

C和我待在大廳的沙發,等著李在櫃台check in,她瞟了我一眼,睡眼惺忪地說「謝謝妳帶我一起來」。

倘若沉靜是一門專業,C將會是其中的佼佼者。當我不甘於靜默,她既如往常地承接,淡澈的神色如水一般柔順,將我的洶湧與波濤,溫吞覆蓋,直至灣流平息。她看著一切的發生,而並未給我過多的評價,只是安靜地傾聽。

在無邊的寂靜裡,安靜地聽。

到下一個景點的時候,我們各自穿上畢業服,兌現在異國留下畢業照的承諾。照片裡,李穿著藍色的碩士服,而我和C穿著學士服,背景是聖安東尼奧的心臟──聖費爾南多主教座堂。仿古的石碑上,閃爍黯淡的流光,銀輝低啞的拉長身子,像隻慵懶的銀貓。上頭刻畫著它們的歷史,據說深邃的密洞裡,尚存放著先人的遺骨,守護著這金光流淌的小古城。

走訪美術館,在現代藝術館,有著前衛的雕琢與鮮明的色塊,整座建築以純白為基底,與館外的綠茵形成靜雅的和諧。館地大得可以駛車入內,零落的散客在作品前竊語,鞋跟喀拉作響,與喃喃細聲低迴在每一隅。

李與我走過玻璃落地窗,大片陽光如天使的被褥,輕盈灑落地面,透入室內,熠熠生輝。他說,下一個假期,他計畫帶他的父母遊歷此地,想讓他們也看看,兒子看過的風景。

「我也好久沒有見到他們了,」他說。金光直射,我僅能望見他幽暗的側顏,身後無盡的光芒,遮蓋住他所有神情。

「她真的沒有不喜歡妳,只是求好心切而已。」

他的口吻真像神父,溫柔地開示和輕嘆,我們彷彿置身肅穆的教堂,有聖歌的烘托,還有天使在祝禱,而低頭告解的我,是犯下竊盜的罪者。

我們都沒有再說話,只是靜佇在窗邊,品讀時光的流動。斜陽的切角與光暈,緩慢地隔出我們的邊界,即使並肩佇立,濃稠的時光彷彿靜止,可是無盡的雨仍然澆淋在某處。我知道有什麼一直在熄滅,不斷不斷地熄滅,黑色燭芯上,僅存的橘紅,也即將消逝。

在回休士頓的家以前,我們到NASA參觀,火箭、太空,寂靜的宇宙。我們坐在觀眾席,看著太空座艙內的設置,灰白、巨大,充滿精密的裝置,我走在後頭,看他興奮得像是孩童。

隔著互動裝置的玻璃,他的面容有著飄忽的光影。我想起視訊的時候,他總是倉促地掛上電話。

我聽出他的焦慮,期末考將近,他將奮博獎學金。鑽研知識的苦悶在他的生活裡發酵,而我也知曉,當晴空綻暖陽,天藍無雲之際,他只能窩在圖書館裡,徹夜無眠;解題窒礙時,呆坐在開著空調的小討論室苦思,抬頭卻望見,窗外的樹梢被微風吹動。

群鳥飛翔,蝴蝶輕舞,流水潺潺。

因此,他願意撥冗,點擊鍵盤,與遠在他方的我說上幾句話,就該心滿意足。

我們分享日常的碎語,將等待的過程,雕塑成長情的典範。有時我會看向月光,想像著他房外的陽光,正是如何熱辣地打在屋簷上。偶爾我也會想起,他再度返校念書時,我被慰留在家的隻字片語。

「我家人會來,所以妳待在家就好。」上機前留下的訊息,通常要再過了十五個小時以後,才會有已讀的顯示。

關上螢幕,我躺在昏暗的臥室,默數著時間。

此刻,他應該已經坐入機艙,閉上雙眼,當警示聲響起,繫緊安全帶,等待起飛。

一秒,一分,一刻鐘。

圖∕123RF

 飛機在夜空中滑過,我在地面上也能聽見引擎的回音,它像一尾自由的大魚,直直朝往那壯麗而富裕的國度奔去,游回他嚮往的處所。(上)

太空 休士頓 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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