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界圍城

錢鍾書將婚姻比喻為圍城，外頭的人想進去，裡頭的人出不來。這比喻很傳神，簡單兩句話，弦外之音卻餘味無窮。

醫學也有個圍城，它叫教學醫院。

多年前，我在教學醫院作完培訓後，做了困難的選擇，放棄學術界的職位，投入私人診所的工作。雖然是自己的選擇，但偶爾還是會在忙碌生活中，偷偷瞭望遠處那個圍城。

當年一起受訓的夥伴們，留在學術界如今都是主任和教授了，不時在國際雜誌上發表文獻，課本的新章節也由他們著手。更不用說桃李滿天下，無數醫學院學生從他們身上學習腎臟科的基礎學理，將學問發揚光大。雖然我很珍惜目前的工作，但不免還是會懷念從前培訓時和醫學泰斗共事的時光。

幾年前，昔日同學升為系主任，為她感到高興時，不免也心情複雜。我百感交集地和先生談起此事，卻看到先生猛翻白眼，他提醒我莫泊桑的醒世寓言故事：一心一意想得到徽章的男人，不擇手段地接近政府官員，到了鬼迷心竅的地步，連議員上了自己妻子的床，還以為對方是為了頒發徽章而送上門來。

「若是那麼喜歡教授頭銜，抽空去教課，也能在名片上印個醫學院的來頭。」先生聽我囉唆後，便自以為是地出個鬼主意。他忘記妻子發牢騷時，不是想求救，只是想發洩。但很多時候，男士們都會忘記這個道理，而以救世主的姿態提出沒人想聽的話。

不只是頭銜，那當然不錯。但在加州闖盪多年，發現這裡的人衝浪曬太陽久了，他們並不在乎文憑，也不熟悉東岸的常春藤大學，還以為哥倫比亞大學位於中南美洲。頭銜乃是身外之物，美國的病人不吃這一套，我也不用為此耿耿於懷。以上的話是安慰自己聽的，卻不一定奏效。

後來，任職的醫院設立了醫學院，教授頭銜也不再那麼遙不可及。但每當我將腎衰竭的孩子轉到兒童醫院，打電話給洗腎中心的主任，也就是那位認識多年的同學，她總是溫柔地講解最新的儀器和各種透析治療的理論時，我彷彿看到《魔戒》裡黑森林迷路時出現的精靈公主，全身發著柔和的光，引導眾生。

或許是小說看太多，想像力太豐富，才會對教學醫院的職位產生如此強烈的迷戀。也罷，公主讓別人當，我只是負責將魔戒送到末日火山的哈比人。人各有志，自己走自己的路。

不過最近發生了一段小插曲，顛覆了我對圍城的認知。

話說共事的資深同事準備提早退休，空出職位，在網路上登了廣告。我們這個小部門缺了人手，大夥兒都很緊張，趕緊聯繫當地每家教學醫院，徵求即將畢業的研究醫師來應徵。應徵的人不少，想來這年頭私立醫院的職位還蠻吃香的。

面試當天，看到其中一位熟悉的臉孔時，我大吃一驚。

原來公主一直都想進入民間。

圍城頓時瓦解了，成了寬闊的草地。我們站在另一端看去，都是那麼碧綠。（寄自加州）